那本小说的最后一个句号，我敲下去的时候，没用手指，用的是我全部的力气。
“啪”的一声，像是谁在我脸上抽了一巴掌。
电脑屏幕暗下去，反射出我的一张鬼脸。
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得起了白皮，胡子拉碴得像坟头的野草。
我在这间不到五平米的书房里，坐了多久？
不记得了。
时间这玩意儿，对我来说，早就跟钱一样，没意义了。
墙壁很薄，我能听见隔壁房间的动静。
我妈压低了声音在哄孩子。
小雅在轻轻地咳嗽。
还有我儿子，我那可怜的儿子，他那像小猫一样的哭声，时不时就钻进我的耳朵里。
每一下，都像一把生了锈的钳子，在我心口上，死死地拧一下。
我把那份写完了的文档，命名为《一个傻逼的忏悔录》。
然后，我站了起来。
腿麻了，刚一动，就像有几千根针在扎。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出了书房，翻出了搬家时拿搬过来的财神爷、关公、狐仙姐姐、土地爷，把这些摆在了我妈别墅顶楼的小格子间。
财神爷的笑，看着比哭还难看。
关二爷的脸，好像更红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臊的。
我走过去，没跪。
我就那么站着，死死地盯着他们。
我没烧香，也没上供。
我只是把我那台破笔记本电脑，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们面前。
屏幕还亮着，打开的，就是我刚写完的那份忏悔录。
“看吧。”
我开口，声音哑得像破砂轮。
“这是第二本。”
“你们要的，都在里面了。”
“我怎么从人变成狗，又怎么从狗，活得连狗都不如。”
“我怎么以为自己长了良心，结果那良心，把我全家都拖进了粪坑。”
“我怎么亲手，把我儿子的命，抽成了半条……”
我说不下去了。
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用烟油和血和成的泥，又苦又涩。
我浑身开始发抖，抖得站不住。
最后，还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冰凉的地砖上，疼。
可这点疼，算个屁。
我没磕头。
我只是把额头抵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我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蜷缩在自己的血泊里，等着最后那一刀。
我完了。
我礼铁祝，这回，是真他妈的完了。
第一个亿，我输了钱，可我觉得自己还站着。
第二个亿，我把骨头、把良心、把我做人的根，全输没了。
我成了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不，阿斗还有人扶。
我呢？
我就是一摊烂泥，谁伸手，就脏了谁的手。
我开始哭。
没有声音，就是抖。
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咸的，涩的。
我感觉自己的嘴里，真的在冒泡。
那是绝望，是悔恨，是无边无际的自我厌恶，在我身体里发酵，翻滚，最后从我嘴里涌了出来。
我不想求了。
我没脸求了。
我只想，就这么死了。
死在这，死在我自己挖的这个坑里。
就在我快要昏过去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很轻，却像一只手，把我从那片黏稠的黑暗里，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我费力地抬起头。
那个老头儿，那个穿得比我还寒酸的文曲星，就站在我面前。
他的眼神，不再有上次的戏谑和看乐子的轻松。
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井里，映着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熊样。
“爷……”
我张开嘴，想喊他。
可嘴里出来的，只有一串含糊不清的、带着唾沫星子的气泡音。
“噗……噗……救……”
我伸出手，想去抓他的袍子角。
我的手，在半空中，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我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像个犯了天条，马上要被推上剐刑台的罪人，看着唯一能救我的神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忏悔？
我那几十万字的忏悔录就摆在那。
求他？
我还有什么资格求？
我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那几个字，耗尽了我最后的神智。
“我……是个……废物……”
“我……扶不起来……”
“你……杀了我吧……”
我说完，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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