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汝楫的死,如同一块沉重的阴云,压在南下队伍每个人的心头。牺牲在战场上是一回事,陨落于自己人的阴谋暗箭之下,则是另一番锥心刺骨的痛楚与愤怒。队伍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默,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取代了之前的悲戚。人们埋首赶路,眼神里除了疲惫,更多了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凝结的、冰冷的硬壳。
断粮的威胁,比任何敌人都更直接地扼住了队伍的咽喉。从“桃源里”缴获的粮食本就不多,分给两千多人,杯水车薪。每日的配给已经削减到几乎难以维持基本活动的程度——每人只有一把粗糙的杂粮,混合着沿途勉强挖到的、苦涩难咽的野菜根茎,煮成一锅几乎照得见人影的稀汤。饥饿带来的眩晕和无力感,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每个人的体力与意志。
伤员的情况愈发糟糕。药品的短缺让许多伤口反复感染,高烧不退。苏青珞和那几个略通医理的妇人,几乎用尽了一切能找到的替代品:捣烂的蒲公英、苦艾,甚至烧焦的布料灰烬。但效果微乎其微。几乎每一天,宿营地的边缘都会多出几座新堆起的小土包。没有仪式,没有标记,只有沉默的掩埋和幸存者更深的麻木。
辛弃疾的眉头再未舒展过。他同样饥饿,同样疲惫,身上的伤口在潮湿的行军途中隐隐作痛。但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露出丝毫的软弱。他走在队伍最前列,与李珏一同勘探路径,与魏胜、赵邦杰(太行)推敲防御布置,与沈钧计算着那日益减少、令人绝望的存粮数字。他的脊梁挺得笔直,目光始终望向南方,仿佛那里有取之不尽的希望。
这一日午后,队伍沿着一条干涸的古河道艰难前行。河道两侧是风化严重的土崖,天空阴沉,闷热无风,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突然,前方探路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奔回,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督军!李将军!前方……前方河滩上,发现……发现好多尸体!”
辛弃疾与李珏对视一眼,立刻带人赶了过去。绕过一道土崖,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宽阔的干涸河滩上,横七竖八地躺卧着数十具尸骸!看衣着,大多是普通百姓,有男有女,甚至有孩童。尸骸大多已呈白骨化,但也有一些尚未完全腐烂,呈现出一种可怖的酱紫色,显然死去已有旬月。从散落的破碗、拐杖和仅存的褴褛包裹看,这是一支南逃的流民队伍。
然而,令斥候惊疑的并非这些流民尸骸本身,而是混杂其中的另外一些——大约十几具,身着宋军制式的简陋皮甲或赤袄,同样是死去多时,尸体残缺不全,兵器散落一旁。从姿态看,他们似乎是在与另一股力量搏斗后身亡。
“是官军?”魏胜蹲下身,翻看一具宋军尸骸旁边的腰牌,上面模糊刻着“淮西忠义军第三指挥”字样。“淮西的兵?怎么会死在这里?还和流民死在一起?”
李珏脸色凝重,仔细勘察现场:“看痕迹,不像是遭遇金军大队。金军惯用刀箭,这里虽有箭伤,但更多是刀砍斧劈的痕迹,且……有些伤口很乱,不像正规战阵所为。”他指向几具流民尸骸脖颈或胸口的致命伤,“倒像是……盗匪,或者溃兵所为。”
“溃兵劫杀流民?官军阻拦,同归于尽?”赵邦杰(太行)猜测。
陈亮一直默默观察,此刻忽然指着一处河滩边缘的沙地说:“你们看那里。”
众人望去,只见那片沙地上,有几道深深的、属于车轮的辙印,辙印很宽,绝非普通民间大车,而且朝向东南,与他们南下的方向一致。辙印旁,还散落着几片破碎的、质地不错的青色丝绸碎片。
又是青色丝绸!和之前在“桃源里”附近发现的如出一辙!
辛弃疾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推测在脑海中形成:史弥远或其党羽,不仅在暗中截杀他们这样的“义军”,甚至可能纵容或指使麾下武装,假扮盗匪溃兵,劫掠南逃流民,一来可敛财,二来可制造混乱,嫁祸给金军或其他势力,三来……或许也是在清除“不安定”的人口?
“禽兽不如!”魏胜双目赤红,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崖上,簌簌落下许多沙土。
“此地不宜久留。”辛弃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凶手是谁,都可能还在附近。收集这些官兵的腰牌,或许有用。然后,尽快离开。”
队伍沉默地绕过了这片死亡河滩,但空气中似乎残留着冤魂的呜咽和血腥的气息,让本就沉重的步伐更加艰难。饥饿、伤病、同袍的牺牲、路途的艰险,再加上眼前这赤裸裸的人间惨剧与朝中奸佞可能的罪行,许多人的心理防线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傍晚扎营时,冲突终于爆发了。起因是分配那点少得可怜的野菜粥时,一名淮西军的老兵油子,仗着自己身强体壮,抢夺了一名北地伤兵碗里本就稀薄的粥水。那伤兵是老君峪出来的,性子也烈,争执之下,两人扭打起来。
“凭什么抢老子的粥!你们淮西军吃得比我们多!”伤兵怒吼。
“放屁!老子们一路护卫你们这些累赘,多喝一口怎么了?再啰嗦,信不信老子……”老兵油子蛮横地挥拳。
周围立刻围上来一群人,北地士卒和淮西军各站一边,怒目相视,推搡叫骂,眼看就要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内讧。
“住手!”辛弃疾闻讯赶来,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嘈杂。他分开人群,走到扭打的两人面前。
两人停了下来,但依旧怒视对方,气喘吁吁。
辛弃疾没有看那淮西老兵,而是先扶起那名被打倒在地的北地伤兵,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温声道:“伤到哪里没有?”
伤兵眼眶一红,摇了摇头,哽咽道:“盟主……我……”
辛弃疾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然后,他才转向那名淮西老兵,目光平静却冰冷:“你,叫什么名字?隶属何部?”
老兵油子被辛弃疾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但依旧梗着脖子:“俺叫王二虎,李将军麾下前军队正!怎么,辛督军要偏袒你们北人不成?”
李珏这时也赶了过来,见状脸色铁青,厉喝道:“王二虎!你想造反吗?!给我跪下!”
王二虎悻悻地单膝跪地,但仍不服气地嘟囔:“李将军,俺们兄弟跟着您出生入死,现在倒要饿着肚子保护这些……这些北边来的,兄弟们心里憋屈!”
“憋屈?”辛弃疾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觉得憋屈?那躺在这南下路上、再也起不来的北地弟兄,憋屈不憋屈?死在荒村外的张汝楫将军,憋屈不憋屈?还有今天河滩上那些被自己人劫杀的流民和无辜官兵,他们憋屈不憋屈?”
他目光扫过所有围观的士卒,无论是北地还是淮西:“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挨饿?为什么会自相残杀?不是因为金虏凶残吗?不是因为朝中有人希望我们死吗?他们怕我们聚在一起,怕我们拿起刀枪,怕我们真的去恢复故土!所以,他们断我们粮草,派兵截杀,甚至纵兵为匪,残害百姓!他们就想看到我们内讧,看到我们散伙,看到我们像河滩上的尸骸一样,悄无声息地烂在这荒郊野外!”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与力量:“可我们偏不!越是有人想我们死,我们越要活下去!越是要抱成团,拧成一股绳!北地的兄弟,淮西的兄弟,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今天你抢他一口粥,明天就可能有人在背后捅你一刀!那才是亲者痛,仇者快!”
他走到王二虎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王队正,我知道你饿,大家谁不饿?但饿,不是抢自己弟兄口粮的理由!我们当初从北地南来,是为了投奔王师,是为了打回老家去!不是为了在这里,为了一口野菜粥,跟自己人拼命!”
王二虎被辛弃疾的目光和话语说得低下了头,半晌,才闷声道:“督军……俺……俺错了。”
辛弃疾站起身,对所有人道:“粮食,我会想办法。但前提是,我们必须团结!从今日起,口粮分配,由沈先生与李将军派员共同监督,按伤势、体力公平分配,任何人不得私抢,违者,无论是谁,严惩不贷!诸位,再忍一忍,再撑一撑!淮水就在前方!王师……就在前方!”
一场风波被暂时平息,但裂痕已经产生,只是被强行压了下去。队伍在更加压抑的气氛中继续南行。
两日后,当粮食彻底告罄,连野菜都难以寻觅,人们几乎要靠意志力拖着身躯前行时,前方的山势终于趋于平缓,空气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水汽的湿润。派出的斥候发疯似的跑回来报告,声音因激动而变形:
“督军!李将军!看……看到了!淮水!看到淮水了!对岸……对岸有咱们的营寨!是宋字大旗!”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的强心剂,让濒临崩溃的队伍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人们挣扎着爬上最后一道山岗,放眼望去——
只见远处天地交接处,一条宽阔的、在阴沉天光下泛着灰黄色波涛的大河,如同玉带横陈!那便是分隔南北的淮水!而在河对岸,隐约可见连绵的营寨轮廓,旌旗招展,其中最为显眼的,正是他们魂牵梦萦的“宋”字大旗,以及……一面似乎比寻常旗帜更大、绣着复杂纹样的帅旗?距离尚远,看不真切。
“到了……终于到了……”许多人瘫软在地,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流下,不知是喜悦还是解脱。
然而,还没等他们欢呼出声,山岗下通往河边渡口的道路上,突然转出一支约百人的宋军骑兵!衣甲鲜明,队列严整,迅速朝他们所在的山岗驰来。为首一将,打着“淮西安抚司游奕军”的旗号。
李珏精神一振:“是张枢密麾下的游奕军!是自己人!”他正要上前接洽。
辛弃疾却抬手止住了他,目光紧盯着那支越来越近的骑兵。他看到,那骑兵队伍在距离山岗一箭之地外停了下来,并未表现出迎接或欢呼的姿态,反而迅速展开,隐隐成戒备队形。为首那员将领,手按刀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山岗上这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如同乞丐流民般的队伍,眼神中充满了审视、警惕,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那将领催马上前几步,朗声问道:“前方何人?为何聚众于此?可有朝廷公文或张枢密钧令?”
语气公事公办,冰冷而疏远。
山岗上,刚刚升起的希望与激动,如同被冷水浇头,瞬间冻结。无数道目光,投向了队伍最前方,那个同样疲惫不堪、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身影。
辛弃疾缓缓吸了一口气,迈步向前。饿殍犹能奋迅前行,而这咫尺之遥的“王师”,为何却显得如此踟蹰而冷漠?
真正的考验,似乎在他们望见淮水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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