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明白,是因我身份特殊,又是自云川那等‘出格’之地回去,恐成众矢之的。”
“明白便好,但只怕还未明白透。”沈洵转过头,目光直视沈章,
“你在云川,是‘天高皇帝远’。
你让女子教书,让女子巡防,让女子经商掌事,只要事办成了,民安定了,赋税交足了,上官睁只眼闭只眼,朝廷也乐得边陲安稳,便可容你。
因为在那里,规矩是你立的,方圆是你划的,你便是道理。”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可长安不同。长安的规矩,是千百年沉淀下来的盘根错节的铁律。
长安的方圆,是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张嘴议论着的棋盘。
在那里,‘对错’往往不在于事情本身是否有利,
而在于是否符合‘惯例’,是否触犯了某些人的‘体面’与‘利益’。
你让女子教学,在云川是‘因地制宜,教化边民’。
在长安,便是‘牝鸡司晨,淆乱纲常’。
你让女子巡防,在云川是‘人手不足,权宜之计’。
在长安,便是‘阴盛阳衰,有伤风化’。”
沈章听得背脊微微发凉。
祖父的话,将她潜意识里隐约的担忧,剥皮见骨摊开在了明处。
“你胸有沟壑,志存高远,祖父知道。”沈洵的语气缓了缓,疼惜道,
“但欲行远路,先得学会在荆棘地里走路而不被划伤。
回京之后,无论吏部给你何种安置,第一要务,是‘藏锋’,是‘观察’,是‘融入’。
多看,多听,少说,尤其少做那些在云川习以为常、在长安却可能被视为‘异端’的事。”
他看着沈章:“保护好你自己,安顿好你阿母,顾全好这个家。
唯有先立稳了,保全了,才有余力去谋你想谋的‘其它’。
记住,在长安,有时候‘不作为’比‘乱作为’更安全,也更明智。
这不是教你退缩,是教你……生存之道。唯有先生存下来,才谈得上改变。”
这番话,醍醐灌顶,又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沈章因云川政绩和百姓送行而燃起的几分激昂热气,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祖父不是在否定她的理想,而是在用最现实残酷的方式,为她描绘即将踏入的战场规则。
那不再是开拓疆土的野战,而是步步惊心的巷战,每一寸挪移,都可能暗藏杀机。
“孙儿……谨记祖父教诲。”沈章郑重应道.
云川的三年,给了她实践的舞台和锋芒。
而回京之路,或许正是要她学会,如何将这锋芒,收入合乎时宜的鞘中,在更复杂的规则下,寻找新的破局点。
沈洵见她听进去了,挥了挥手:“去吧。路还长,慢慢走。”
沈章行礼退出马车。
官道漫长,旅途颠簸。
沈章终于能从纷繁公务中抽身,履行一项她搁置已久的责任,督促幼妹沈鼎读书。
沈鼎十五岁,正是坐不住的年纪。
被四姊按在车厢角落里,面前摊开《论语》和《千字文》,小脸立刻就皱成了苦瓜。
她偷偷瞄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沈容,又瞅了瞅窗外飞过的鸟儿,眼珠子一转,伸出小手,怯生生拽了拽沈章的衣袖。
“四姊……”
声音拖得长长的,小脸是显而易见的可怜和撒娇,
“坐了这么久,脖子酸,眼睛也花了……能不能歇会儿,就一会儿?”
沈章哪里看不出她这点小花招。
她放下手中正翻阅的一卷《盐铁论》,转过头,看着小妹那双写满“不想读书”四个字的眼睛,非但没有心软,反而伸手,不轻不重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
“现在知道脖子酸了?在云川爬树掏鸟窝、追着赵绡姐姐们后面疯跑的时候,怎么不喊累?”
沈章语气调侃,眼神认真,“是谁前些日子,扯着阿姊的袖子说,‘我以后也要像四姊和姑母一样,考进士,当大官’的?嗯?”
沈鼎被戳穿了豪言壮语,肩膀垮了下去,小嘴撅得能挂油瓶,那点侥幸心理被彻底浇灭。
她垂头丧气,小声嘟囔:“……是我说的。”
“那便是了。”沈章将书往她面前又推了推,语气不容商量,
“进士不是树上长的,官袍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一篇文一篇文悟出来。
现在偷的懒,将来科场上可没人替你写。
读吧,今日要把这一段背熟。”
沈鼎知道耍赖无望,只得认命捧起沉重的书卷,苦大仇深盯着一行行墨字,磕磕绊绊开始诵读: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枯燥的读书声在车厢里响起。
沈章重新拿起自己的书,伴着她一起低声诵读起来。
起初,她只是想以身作则,给小妹做个样子。
可当熟悉的文句再次流过唇齿,传入耳中,别样感觉慢慢浮现。
三年了。
在云川的三年,她终日面对的是户籍田亩、钱粮刑名、夷情边务。
她的大脑被无数的实际问题和紧迫需求所占据,读书成了奢侈,思考也大多围绕着“如何解决”展开。
此时重拾书卷,那些曾滚瓜烂熟、一度觉得有些迂阔的圣贤之言、治国之策,
恍若被云川的尘土与风雨重新洗刷过,焕发出截然不同的光彩。
读到“治大国若烹小鲜”,她眼前浮现的是调节夷汉矛盾时那微妙的火候把握。
看到“使民以时,敛从其薄”,她想到的是推行新农具、减免流民赋税带来的实实在在的拥护。
一句简单的“民为贵,社稷次之”,亲眼见过民生多艰、体会过民心向背。
了无生气的文字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她的诵读声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不再是麻木重复,而是带着思索的沉吟。
偶尔,她会因为某个观点联想到云川的实例而微微点头,或是因为某处论述与她实践中遇到的困境相印证而轻轻蹙眉。
沈鼎读着读着,偷眼瞧见四姊那副全然沉浸、时而恍然、时而沉思的模样,原本的烦躁竟也平息了一些。
四姊读书的样子……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不再是那个严厉督促她的姐姐,更像一个……也在从书里寻找答案的同行者。
车厢内,一大一小两人的读书声渐渐和谐起来。
一个稚嫩清脆,一个沉稳低徊,伴着车轮规律的滚动声,汇成一段充满生机的旅途乐章。
沈章在监督幼妹学业的同时,也意外完成了一次对自己三年实践的“理论反刍”。
云川的经历,将她读过的死书变成了活生生的注脚。
而重归书卷,又让她从更高的视角去审视和梳理那段浸透血汗的实践。
这或许,正是她卸任云川,奔赴长安途中最重要的一课——
将边陲的“野性”经验,与中枢的“正统”学问,在心中慢慢融合,淬炼出独属于她沈章下一阶段安身立命乃至图谋进取的智慧与底气。
旅途尚远,思想的耕耘,已悄然开始。
喜欢科举:踹翻赘婿渣父,她与母同朝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科举:踹翻赘婿渣父,她与母同朝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