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济医学堂的外科实习,终于在林怀仁的坚持与沈墨轩的声援下,排除了最后的障碍,得以向女子部的学生们敞开大门。负责带领她们踏入这片被视为医学最后、也是最“血与火”的战场的人,是学堂特聘的外科教师——陈景安。
陈景安其名,在沪上医界乃至部分关注时局的文化人中,并非全然陌生。他曾是北平一位以擅治伤寒杂病、尤精古方而小有名气的年轻中医,着有《乱世伤寒论》手稿,探讨时疫与世道人心之关联。然世事变迁,他因缘际会,远渡重洋,系统学习了西方外科学,归来后气质已然大变,身上兼具着传统医者的沉静与西洋外科医生的利落。他受林怀仁“衷中参西”理念感召,应邀前来博济任教,其独特的经历,让他对打破医学藩篱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
当他站在外科实习室门口,看着以陈婉如为首的九名女生,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色实习服,神色间既有难以抑制的紧张,更有一种踏入未知领域的决然时,他的目光中没有审视,没有怀疑,只有一种平静的接纳。
“这里,是外科实习室。”陈景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稳定人心的力量,他推开沉重的、刷着绿色油漆的木门,“记住你们踏入此地的目的——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为了学习如何用你们的手,在最直接、有时也最残酷的层面上,对抗疾病,挽救生命。”
实习室内,光线明亮到近乎冷冽。无影灯悬在中央,金属手术器械在托盘上有序排列,反射着森然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石炭酸与血腥气混合的味道,比解剖室更加刺鼻。墙壁上挂着巨大的人体解剖图谱,旁边还有白板上画着复杂的手术路径示意图。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理性的秩序与直面生死的压迫感。
男生们早已在此实习过,他们熟练地穿上手术衣,戴上口罩和橡胶手套,眼神中带着一种已然适应的、甚至略带优越感的平静。当女生们略显笨拙地模仿着穿戴时,能感觉到那些投来的目光中,依旧混杂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陈景安没有给任何人适应的时间。他直接开始了第一项基础考核——缝合。
“外科之基,在于缝合。如同建筑之砖石,缝合的质量,直接关乎伤口愈合,乃至患者性命。”他拿出准备好的猪肉皮和特制的缝合针线,“要求:针距均匀,边距等宽,松紧适度,打结牢固。开始。”
男生们立刻动手,动作迅速,甚至有些毛躁,力求在速度上展现自己的能力。针线在猪肉皮上飞快穿梭,发出噗嗤的声响。
女生们则显得有些迟疑。周小玉的手微微发抖,第一针就扎歪了。露西则对那细小滑溜的缝合针和肠线极不适应,眉头紧锁。其他女生也大多手忙脚乱。
陈婉如深吸一口气,没有像男生那样急于下针。她先是用手指细细感受了一下猪肉皮的质地和韧性,然后拿起针线,并没有立刻缝合,而是先在旁边空余处练习了几个打结,感受线的张力。接着,她才开始下针。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慢,但极其稳定。每一针落下,都经过仔细的目测和手感确认,针距仿佛用尺子量过般均匀,边距控制得恰到好处,拉线的力度不松不紧,最后一个方结打得既牢固又小巧。
当陈景安巡视到她的操作台前时,脚步停了下来。他拿起她缝合好的那块猪肉皮,仔细端详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那缝合的精细度与规整度,远超旁边许多追求速度的男生。
“很好。”陈景安只说了两个字,但其中的分量,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他将其展示给众人,“外科缝合,非是竞速。精准与稳固,远胜于盲目的快速。陈婉如同学所做,便是范例。”
男生们投来的目光,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惊异和重新审视。
接下来的换药与伤口护理,更是凸显了女生们的优势。面对模拟的化脓伤口,需要细心清除脓苔、坏死组织,然后敷上药物并妥善包扎。男生们往往动作粗暴,急于求成,有时反而造成模拟组织的二次损伤,包扎也显得潦草。
而陈婉如、周小玉等人,则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细致与耐心。她们的动作轻柔而精准,如同绣花般一点点清理伤口,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周小玉甚至能将纱布折叠出最贴合伤口的形状,包扎得既牢固又不影响活动,且外观整洁。这种对细节的关注和对患者(哪怕是模拟对象)舒适度的考量,让陈景安频频颔首。
“护理,是外科不可或缺的一环,甚至决定了手术的最终成败。”陈景安点评道,“你们的细致与耐心,是外科医生极其宝贵的品质。”
真正的考验,来自第一次观摩真实手术。这是一台阑尾切除手术,患者是一位年轻的工人。当手术刀划开皮肤,露出皮下脂肪和组织,当血管被结扎,当病灶被暴露和切除……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视觉冲击,远比模拟训练来得强烈。
有几个男生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别开了头。周小玉也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失态。
陈婉如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胃里翻江倒海。但她想起了林怀仁的勉励,想起了沈墨轩信中那些在手术台上从容不迫的女医生,她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陈景安那稳定而精准的操作上,聚焦在疾病的本身,而非那刺目的红色。她紧紧握着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就在这时,手术中出现了一个小意外,一处小血管渗血稍多,影响了术野。陈景安需要一位助手进行吸引,保持清晰。
“陈婉如,”他突然点名,声音冷静,“你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陈婉如自己也怔了一瞬,但她立刻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接过吸引器。她的手依然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但她努力控制着,将管口对准渗血点,稳稳地吸除积血。她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精准地配合着陈景安的节奏,很快,术野恢复了清晰。
陈景安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着他的操作。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无声的信任,比任何褒奖都更有力。
手术结束,病人被推走。陈婉如几乎虚脱,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但她站在哪里,脊梁依旧挺直。
陈景安脱下沾血的手套,目光扫过这群经历了初次“战火”洗礼的年轻人,最后落在女生们身上:
“今天,你们站在了这里。恐惧是本能,但克制恐惧,履行职责,是医者的天职。外科是战场,但不仅仅是力量与速度的比拼,更是智慧、耐心、细致与极致冷静的较量。你们今天所展现的,正是后者。”
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记住,你们手中的器械,无论是针、是刀,还是吸引器,都是你们意志的延伸。在这个战场上,性别从不是划分能力的界限,这里只认可一种身份——那就是合格的、能够守护生命的医者。”
走出外科实习室,重新沐浴在阳光下,女生们相视无言,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一种崭新的、更加坚实的自信。她们知道,她们不仅踏入了这片曾经对她们紧闭的战场,而且,她们已经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这片战场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赢得了第一场无声的战役。陈景安那句“合格的医者”,便是对她们最高的认可,也是她们未来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的、最坚实的力量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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