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六月初的上海，梅雨刚过，空气里还裹着潮湿的黏腻。徐公馆书房内，西洋式铜制吊扇慢悠悠转着，搅动着檀木书架散出的沉静香气，与桌上冰镇酸梅汤的清甜交织在一起。徐渊身着月白纺绸长衫，指尖捏着一封来自纽约的牛皮纸信封，火漆上纽约国民银行的狮徽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冷光——那是安德森·梅隆专属的通信印记，每次出现，都意味着大洋彼岸有牵动全局的消息传来。
他用银质拆信刀轻轻挑开火漆，信纸展开时带着跨洋航运的微潮气息。安德森那笔飞扬的花体字跃然纸上，仿佛能让人看见那位梅隆家族少爷写信时眉飞色舞的模样。
“我亲爱的徐，”
“希望这封信抵达时，你一切都好，并正享受着你那神秘的东方国度夏日的美好时光。（虽然我猜你大概和我一样，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数字与电报打交道。）”
首先，是关于你那些‘略显保守’的指令。我必须说，执行过程堪称一场惊心动魄的‘胜利大逃亡’！ 我们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在你设定的时间窗口内，将你通过我们银行持有的、分布在欧美市场的绝大部分投资组合——包括那些烫手得吓人的热门股票、杠杆期货合约以及一系列有价债券——成功变现。当然，如你所嘱，我们保留了你指明需要持有的、涉及未来计划的核心资产底仓和关键公司的股东身份。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数字，我知道这是你最喜欢的部分。 你最初投入的本金约为130万美元。通过一系列精妙的（请允许我使用这个词）融资拆借和杠杆操作——天知道你是如何说服我为你争取到那么高的杠杆率的，回想起来都让人冒冷汗——我们构建了一个庞大的投资头寸。
经过精确核算，在扣除所有交易成本、利息费用、税费（合法合规地降至最低）并偿还全部债务后，最终汇入你指定保密账户的净现金收益，超过了3000万美元！ 是的，你没有看错，超过二十倍的回报！ 这简直是一场金融史上的奇迹！说真的，老兄，我从未如此羡慕过一个人。你的远见和胆魄，让我父亲（他偶然得知部分情况后）都惊叹不已。诚挚地感谢你，愿意让我参与并分享这份荣耀与收益。 不瞒你说，我个人在你的策略启发下，也进行了一些相对保守的操作（家族信托不允许我玩你那么大的杠杆），收益同样极其可观。
然而，盛宴之下，隐藏着令人不安的暗流。 正是这场惊人的成功，让我愈发确信你之前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通过一些……嗯……极其私密且代价不菲的渠道（动用了我在秘密部门的一些特殊关系），我们进行了一番深入调查。
一个惊人的发现是：并非只有我们在悄悄离场。那只盘踞在华尔街最深处的巨兽——摩根财团（J.p. morgan & co.）——那些被称为‘华尔街皇帝’的家伙们，几乎在同一时期，进行着与我们惊人相似的操作！ 他们也在高位大量套现股票资产，规模远超我们！更令人警惕的是，我们的调查显示，他们已经在期货市场上，悄然建立了天文数字般的空头头寸！ 与此同时，他们在实业领域的投资也在快速收缩或向海外转移。
这形成了一个极其讽刺和危险的局面： 摩根们一边仍在公开场合或通过其控制的媒体，为过热的市场摇旗呐喊，鼓吹“永恒繁荣”，引诱无数头脑发热的散户和机构冲进市场接盘；另一边，他们自己却在疯狂地派发筹码，甚至已经架好了炮台（空单），准备迎接雪崩！
徐，情况变得非常微妙且紧迫。 我们的小规模调查行动可能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在华尔街，几乎没有秘密能长时间瞒过摩根的眼睛。我的父亲（安德鲁）虽然身居财政部长之位，但在金融战场上，即便是我梅隆家族，对摩根这头巨兽也心存忌惮。
因此，家族内部经过紧急磋商，产生了强烈的意愿：既然无法阻止，或许应该考虑顺势而为，尝试搭上摩根的顺风车，也建立一定的空头仓位。 但这无疑是在与虎谋皮，风险极高。
时间紧迫，我们需要尽快做出决断。 你是最早嗅到危险气息的人，你的判断一次又一次被证明是正确的。在此关键时刻，我和我的家族都迫切希望再次聆听你的高见。你认为我们该如何应对？是继续观望，彻底离场持有现金，还是……冒险参与这场由摩根主导的、针对整个市场的猎杀？
盼速回复。此信阅后即焚。
你忠诚的， 安德森·梅隆 于纽约，1929年6月1日
徐渊缓缓放下信纸，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信中的内容证实了他最坏的预料，甚至更为严峻。一场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已然不是预言，而是正在由最顶层的玩家们亲手催动。他需要立刻做出回应。
徐渊沉思片刻，旋即铺开信纸，拿起钢笔，以清晰冷静的笔触开始回复。他知道，此刻的决策至关重要，一步踏错，可能万劫不复。
“亲爱的安德森：”
“来信收悉，内容尽详。首先，恭喜我们成功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操作，这份成果远超预期，离不开你的卓越执行与纽约国民银行的高效运作，在此深表谢意。”
“关于你信中提及的惊人发现以及梅隆家族的意向，我的看法如下，望慎重考虑：”
“一、摩根不可信，亦不可依。 摩根财团的核心利益在于维持其金融帝国的秩序与统治力，而非与后来者分享盛宴。他们是华尔街的‘皇帝’，而非‘盟友’。其与梅隆家族（尤其是身为财政部长的令尊）在实业与金融政策上存在天然的竞争与潜在矛盾。与他们合作沽空，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完全有能力、也极有可能在关键时刻转换立场，或者利用信息优势，将合作者推出去承受市场反扑的怒火，从而保全自身。”
“二、沽空之术，险于弄火。 做空市场需要对趋势有绝对的把握和强大的资金控盘能力。摩根是这片森林里最老练、最凶狠的猎手。我们若大规模跟随，极易被其察觉并视为猎物。他们完全可以利用其影响力，在短期内制造逼空行情，逆势拉升某些我们重仓做空的股票，迫使我们的空头头寸因保证金不足而爆仓，届时他们将轻松收割我们的损失。与地头蛇博弈，我们并无优势。”
“三、政治风险，尤需警惕。 此事最凶险之处，在于政治层面。若梅隆家族与摩根联手做空的事实被揭露（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令尊还是现任财政部长，这将是足以震惊世界的丑闻。届时，愤怒的民众和政敌需要寻找‘大萧条’（请允许我使用这个假设性的严重词汇）的替罪羊。掌握了巨大舆论工具的摩根，完全有可能将主要责任推给‘财政部长的家族’，指控你们利用内幕消息与华尔街巨鳄合谋掠夺国民财富。那将是梅隆家族无法承受的政治灾难，甚至可能动摇美国的国本。”
“四、独立行动，速战速决。 我的建议是：梅隆家族不应与摩根进行任何形式的正式合作或默契行动。你们可以依据自己的判断，独立、快速、隐蔽地建立空头仓位。关键在于‘顺势而为’，而非‘主导市场’。只跟随市场大势进行广泛布局（如做空代表市场整体的指数型产品或一篮子股票），绝对避免针对某一只或几只容易被摩根控制的股票进行重点做空。捞取可观的利润后，立即平仓离场，绝不恋战，将现金牢牢握在手中。要像幽灵一样行动，不留痕迹。”
“五、我的请求与承诺。 至于我本人，我认同你的判断，市场存在巨大的下行风险。我准备动用一部分资金，以低杠杆（最高不超过10倍），通过贵行进行分散化的沽空操作。我再次强调隐蔽性和安全性的重要性。所有的操作必须绝对保密，使用复杂的离岸架构和匿名账户进行层层隔离。因为我非常清楚，一个外国投机者，尤其是一个中国人，若在美股暴跌中获取了巨额利润，一旦被曝光，极易成为民众愤怒和政治斗争的靶子，那将是灭顶之灾。 我需要你和纽约国民银行的绝对专业与谨慎，确保我的身份和资金安全。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综上所述，我的核心意见是：避开摩根，独立行动，速战速决，保全自身。未来的世界需要的是现金为王，而非伤痕累累的‘屠龙勇士’虚名。”
“望你与家人慎重权衡。期待你的回复。”
“你忠诚的朋友，” “徐渊” “于上海”
徐渊写完信，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措辞既表明了风险的严重性，也给出了清晰的策略，同时再次强调了保密的重要性。他封好信，叫来绝对可靠的心腹，命令其以最安全、最快速的渠道送往纽约。一场席卷全球的风暴正在酝酿，他必须为自己，也为远方的合作伙伴，找到最安全的避风港，并在风暴中攫取足够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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