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论坛的热度延续到了当晚主办方安排的招待酒会。地点在会议中心顶层一个拥有360度城市景观的玻璃穹顶大厅。觥筹交错间，衣香鬓影，不同语言、口音和理念在这里继续碰撞、交融。舒缓的爵士乐掩盖不了空气中弥漫的智力角力与资源博弈的气息。
沈清辞换了身剪裁更为柔和的深蓝色丝绒礼服，低调却难掩光华。她手持一杯无酒精的气泡水，周旋于几位对她演讲表示赞同的欧洲学者和基金会负责人之间，交流着具体合作的可能性。陆寒洲依旧穿着挺括的西装，站在不远处一个既能观察到她、又能兼顾主要出入口和吧台区域的立柱旁。他手中的苏打水几乎没有动过，眼神看似随意地扫视全场，实则如同精密的安保雷达，过滤着每一个接近沈清辞的人的身份、意图和细微举止。
酒会进行到中途，一个由四五人组成的小圈子引起了陆寒洲的注意。他们正朝着沈清辞所在的位置移动。核心人物是一位身材高大、头发银白、戴着无框眼镜的六十岁左右白人男子，衣着考究，气质兼具学者般的儒雅与商界巨鳄的自信。陆寒洲迅速在脑海中调取资料——马丁·考克斯（martin cox），“奥米伽前沿”（omega Frontier）公司的联合创始人兼首席科学家。该公司是近年来在人工智能、脑机接口和认知增强领域最为激进也最具争议的硅谷明星企业之一，以其“突破一切边界，加速人类进化”的口号闻名，商业版图扩张迅猛，但也屡屡因伦理问题陷入舆论漩涡。
考克斯的脸上带着一种礼貌但极具穿透力的微笑，他身边跟着一位亚裔中年女性（可能是技术或公关负责人）以及两名较为年轻的随从。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
陆寒洲的肌肉微微绷紧，但脚步未动。他信任沈清辞应对专业对话的能力，但他的警戒级别已悄然提升。他通过微型耳麦，向分散在酒会各处的安保人员发出了一个简短的警示信号。
果然，考克斯一行人停在了沈清辞面前，打断了正与她交谈的一位瑞典教授。
“晚上好，沈女士。我是马丁·考克斯，‘奥米伽前沿’的。”考克斯伸出手，英语流利，略带加州口音，笑容无懈可击，“下午的演讲非常精彩，尤其是关于‘心理安全’的论述，很有启发性。”
沈清辞礼貌地与他握手，微笑回应：“考克斯先生，久仰。贵公司在神经界面领域的突破令人印象深刻。”
短暂的寒暄后，考克斯话锋一转，笑容不变，但眼神锐利起来：“不过，沈女士，请允许我提出一点不同看法。您所倡导的伦理框架，尤其是那种……过于谨慎的、强调‘心理边界’和‘社会共识’的取向，在实践层面，可能会构成不必要的‘技术壁垒’。”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周围几位正在交谈的人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侧耳倾听。空气中多了一丝对峙的张力。
“哦？愿闻其详。”沈清辞神色未变，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气泡水，示意对方继续。她身边的几位欧洲学者也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
“我们正处在一个指数级增长的时代，沈女士。”考克斯侃侃而谈，语气带着硅谷精英特有的、对自身逻辑的绝对自信，“人工智能、基因编辑、神经增强……这些技术的力量是前所未有的。您提到的‘风险’当然存在，但历史告诉我们，最大的风险往往来自‘不作为’，来自用过去的伦理枷锁束缚未来的可能性。您所担心的‘心理安全’和‘意识操纵’，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一种对技术潜力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可能会让我们错失治愈精神疾病、增强认知能力、甚至最终克服死亡本身的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定沈清辞：“我们‘奥米伽前沿’相信的是‘负责任的激进主义’（Responsible Radicalism）。我们先做出突破，用事实证明价值，伦理和规范自然会跟上。过于超前的、细密的伦理框架，就像在婴儿学步时给他戴上沉重的镣铐，只会阻碍他的成长。您不觉得，在某些领域，我们需要的是‘监管沙盒’和‘伦理豁免区’，而不是一堵名为‘安全’的高墙吗？”
这番话可谓毫不客气，几乎是在公开质疑沈清辞核心理念的可行性，并将其归结为保守和恐惧。考克斯身边的亚裔女士适时地补充了几句关于他们某个脑机接口项目如何帮助重度瘫痪患者恢复部分沟通能力的案例，试图佐证“技术先行”的正当性。
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不少人看向沈清辞，好奇这位来自东方的女士会如何应对这位硅谷大佬的公开发难。
陆寒洲在远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他听懂了考克斯话语中的攻击性，也看到了对方试图营造的压力氛围。但他没有上前。这是沈清辞的战场。
沈清辞听完，脸上并未出现被冒犯或慌乱的神情。她放下手中的杯子，双手轻轻交叠在身前，姿态依旧优雅从容。她先是对那位亚裔女士提到的患者案例点了点头：“帮助患者重获沟通能力，无疑是技术带来的美好馈赠，值得赞赏。”
随即，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考克斯脸上，声音清晰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但是，考克斯先生，将谨慎的伦理考量等同于‘恐惧’和‘镣铐’，是一种危险的简化。真正的‘负责任’，不在于事后用成功的案例来证明突破的正当性，而在于在突破发生之前，就尽可能预见并管理风险，尤其是那些不可逆的、涉及人之为人的根本的风险。”
她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并非进攻，而是更清晰的对话姿态：“您提到‘伦理豁免区’和‘监管沙盒’。我同意在严格限定、充分监督、知情同意明确且可撤销的条件下，进行前沿探索的必要性。但这与您所暗示的‘先突破，后规范’有本质区别。前者是在可控范围内测试未知，后者则可能将整个人类社会置于不可控的实验场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倾听的众人：“至于‘技术壁垒’……我认为，我们需要区分的，是阻碍创新的‘官僚壁垒’，和保护人类基本尊严与心理完整性的‘必要护栏’。后者不是壁垒，而是文明的基石。当一项技术有能力重塑我们的感知、记忆、甚至自我认知时，我们难道不应该比建造一座摩天大楼更加审慎地打下地基吗？我们是在建造未来，考克斯先生，不是在玩一场没有重置按钮的虚拟游戏。”
她的反驳逻辑严密，既有对对方部分观点的有限认可（避免完全对立），又清晰地划定了界限，并提出了更具建设性和前瞻性的“必要护栏”概念。她没有陷入对方设定的“激进 vs 保守”的二元对立，而是将讨论提升到了“如何负责任地建造未来”的更高维度。
考克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他显然没料到沈清辞的反应如此迅速且有力，不仅化解了他的攻势，还反过来将了一军。
“有趣的视角，沈女士。”考克斯的语气依旧保持风度，但少了些最初的轻松，“看来我们在‘责任’的时序和‘风险’的容忍度上，确实存在根本分歧。希望未来有更多机会深入探讨。” 他举了举杯，算是结束了这次交锋，然后便带着他的人转身走向了另一个圈子。
围观的人群低声议论着散开，不少人看向沈清辞的目光多了几分更深层次的敬意。能在这种场合下，面对如此直接的挑战而保持冷静、清晰、有力地扞卫自己的立场，绝非易事。
沈清辞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微微有些汗湿。陆寒洲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递给她一杯新的气泡水。
“谢谢。”她接过，低声说，指尖不经意地碰了碰他的手背，传递着一丝 reassurance（安心）。
“他不会再公开发难，但可能会在其他层面施加压力。”陆寒洲的声音很低，只有她能听见，“‘奥米伽前沿’的风格，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知道。”沈清辞抿了一口水，眼神清明，“理念之争，从来不会止于一场辩论。但至少，我们今天把立场讲清楚了。”
酒会继续，音乐流淌。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暂告段落。沈清辞在国际舞台上的初次重大理念碰撞，以她的沉稳与智慧，成功守住了自己的阵地，甚至赢得了更多有识之士的私下认同。然而，她也清晰地意识到，像马丁·考克斯及其代表的势力，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主张。技术壁垒之争，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她和陆寒洲，已经站在了这浪潮的最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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