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偏西，队伍还在走。地面干得裂开，像被火烤过的泥巴。齐云深脚底发烫，喉咙里像塞了把沙子。他低头看手里的图纸，边角已经磨毛，图上标着的那个废弃驿站，离这儿还有不到三十里。
沈令仪抱着小满走在前头，脚步没停，但身子有点晃。她鞋上的布条早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淡淡的印子。
忽然前面传来吵闹声。
一群人围在一处洼地旁，手里拿着棍子石头，死死守着一坑浑浊的泥水。几个孩子趴在地上舔湿泥，大人轮流用破碗舀水喝。
齐云深停下脚步。
“那是……水源？”有人声音发抖。
“真是水！我们有救了！”一个青壮激动地往前冲。
“别动！”齐云深一把拽住他，“你看他们那样子，能让你随便喝水？”
那人愣住。
果然，己方这边一靠近，对面立刻紧张起来。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举起木棍：“再往前一步，打死你们！”
两边人对峙着，气氛一下子绷紧。
齐云深扫了一眼自己队伍里的青壮，不少人眼神发红，明显撑不住了。他知道，再不解决饮水问题，这群人随时可能冲出去拼命。
他压低声音：“现在打起来，谁也喝不上水。对方人不少，真动手，咱们伤的更多。”
说完，他转身看向沈令仪。
沈令仪点点头，把小满交给旁边的老妇人，缓步走出人群。
她没说话，只是走到两队中间空地站定，声音平稳：“我们不抢水，只想谈谈。”
对面人群一阵骚动。
一个中年妇人走出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眼神锐利。她盯着沈令仪：“你们想谈什么？这水是我们先占的。”
“我们知道。”沈令仪说，“我们也快撑不住了。可要是现在打起来，踩乱了这坑，泥水混了沙土，谁都喝不成。”
那妇人皱眉。
沈令仪继续说：“而且这水太脏，喝了会拉肚子。我们有地图，知道这儿地下有活水，只要挖下去，就能出清泉。”
“放屁！”旁边一个男人吼，“谁信你一张嘴？”
齐云深上前一步，展开图纸：“你们可以不信她，但可以看看这个。”
他指着图上一条红线：“这是地下水脉走向，我测过土质，这里的湿度比其他地方高很多，说明下面确实有水。”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竹尺，在泥坑边上插了一下，拔出来时尺尖带着湿泥。
“看见没？浅层已经渗水了。只要往下挖三尺，接个导管，就能引流。”
对面没人说话了。
那中年妇人沉默片刻：“你们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万一你们拿到水就跑呢？”
沈令仪看着她：“因为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是逃命的人。我们也有老人孩子，也不想死在路上。”
她顿了顿：“不如这样——两队轮流取水，每次一刻钟，各派一人监督。掘井一起干，出来的水平分。你们觉得如何？”
空气静了几秒。
那妇人终于开口：“你说的是陈家村来的吧？听说那边学堂先生死了丈夫，带着五个娃一路南逃……是你？”
妇人点点头：“我姓陈，以前教过书。男人饿死在村口那天，我就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这些孩子渴死。”
沈令仪轻声说：“所以我们才更该合作。死守这一坑烂泥，早晚全得倒下。可要是合力挖井，说不定能救所有人。”
陈氏看着她，又看看齐云深手中的图纸，长长叹了口气。
“好。”她说，“信你们一次。”
命令一下，两边人都松了口气。有人开始搬石头清理坑边淤泥，有人找工具准备掘井。
齐云深蹲在地上画了个简易排水结构图，交给几个懂点手艺的汉子看。沈令仪则亲自下到泥坑里试土层深度，一边指挥哪里下手最合适。
天色渐暗，风突然大了起来。
乌云从西边压过来，吹得人睁不开眼。远处雷声隐隐滚动。
“要下雨了。”有人喊。
“赶紧挖！趁着还没下，先把井位定好！”齐云深站起来催促。
两队人加快动作。铁锹不够，就用手刨。泥水溅到脸上没人擦，只顾着往下挖。
沈令仪站在坑底，双手沾满污泥，还在不断调整位置：“再往左半步！这里土最软！”
齐云深递绳子下去，帮她上来。
她喘着气，脸色苍白，却笑了笑：“快了，再深一点就能见水。”
齐云深看着她。
这个女人，能在盐碱地说出真相，能在内乱时立下规矩，现在又能站出来和陌生人谈判，一句话稳住局势。
她不是普通的逃荒妇人。
她太冷静，太懂人心，说话做事像早就排演过千百遍。
他握紧手中的图纸，风吹起一角，啪地打在他手腕上。
这时，沈令仪忽然抬头看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齐云深没回答。
她也没等他答，只是转头望向那片正在挖掘的泥坑，轻声说：“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不像我了。可只要还能让人喝上一口干净水，我就还得站在这里。”
风更大了。
第一滴雨落下，砸在干裂的地面上，瞬间蒸发。
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人们抬头看天，有人惊呼：“快搭棚子！”
沈令仪抓起旁边的破布往坑口盖：“先护住井位！不能让雨水带泥冲进去！”
齐云深帮忙拉绳固定，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衣领。
坑边的土堆已被淋湿，泥浆开始滑落。
“得找个遮雨的地方！”有人喊。
沈令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向不远处：“那边有个塌了一半的茅屋，先去那儿避一避！等雨停了再回来接着挖！”
队伍开始移动。
她抱起小满，踉跄一步，差点摔倒。齐云深扶住她胳膊。
她的手冰凉。
两人并肩往茅屋方向走，身后是尚未完成的水坑，头顶是越下越大的雨。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前方那间歪斜的屋子。门板只剩半块，屋顶漏着洞，但至少能挡雨。
沈令仪一脚跨过门槛，回头看了眼齐云深：“先进去，别让小满淋病了。”
屋里漆黑一片，地上散着稻草和碎瓦。
她把小满放在相对干燥的角落，自己靠着墙慢慢坐下。
齐云深站在门口，望着外面倾盆大雨。
水坑已经被雨水淹没，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但他知道，只要天一晴，他们就得回来继续挖。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得接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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