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拉长、凝滞。
邀月楼三楼雅间外的走廊，空气安静得能听到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哗，以及近在咫尺的、三人细微的呼吸声。雕花的窗棂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斑驳的光影，投在光洁的木质地板上，也将廊中对峙的三人身影拉得有些模糊、有些失真。
江离僵立在雅间门口，玄铁面具遮住了他所有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骤然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难以掩饰的惊愕、慌乱，以及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他没想到，云苓所谓的“偶遇”，竟是以如此直白、近乎粗暴的方式开场——将他堵在了门口，与正主撞了个面对面。
林晚筝则站在楼梯口，一步之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她脸上的浅笑如同被寒冰冻结，迅速褪去，只剩下苍白的底色。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在看到江离的瞬间，瞳孔猛然收缩，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紧接着，是被人设计、看穿心事的羞恼，以及……更深层次的、被刺痛般的疏离与冰冷。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纤手微微握紧，指尖掐入掌心。
云苓站在两人中间，仿佛浑然不觉这凝滞到近乎窒息的气氛，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惊讶”与“惊喜”的笑容，目光在江离和林晚筝之间流转，语气轻快得有些不合时宜：“王爷？您怎么在此？哎呀！林姐姐，你也来了？这……这可真是……太巧了！”
巧？世间哪有这般“巧”事？
林晚筝不是愚钝之人，电光石火间，她便明白了。什么逛集市，什么歇脚品茶，什么天字一号雅间……统统都是安排好的！是云苓，还有……他！他们联合起来，将她“骗”到了这里！一股被愚弄、被掌控的怒火，混杂着连日来的委屈与心寒，猛地窜上心头，让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一层薄怒的晕红。
“云苓妹妹……” 林晚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看向云苓，眼中充满了失望与不解，“这便是……你所说的……散心？”
云苓脸上的笑容微僵，随即化作一丝歉然，她上前一步，拉住林晚筝微凉的手，声音压低，带着几分恳切与狡黠：“姐姐莫怪，是妹妹的不是。只是……见姐姐连日闷闷不乐，有人又……笨拙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妹妹实在看不过眼，才出此下策。姐姐心中若有气，只管骂妹妹便是。只是……来都来了，这邀月楼的杏仁酪确是上京一绝，姐姐不妨尝尝，也算……不枉此行？” 她说着，轻轻捏了捏林晚筝的手，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旁边僵立如木雕的江离。
林晚筝抿紧了唇，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应。她只是缓缓地、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江离。那目光，清冷如霜，带着审视，带着质问，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深隐藏的期待与脆弱。
江离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仿佛被剥去了所有盔甲，无处遁形。他知道，不能再沉默了。再沉默下去，便是默认，便是将她推得更远。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干涩与艰难，却奇异地……褪去了往日的冰冷与威严，只剩下满满的局促与……诚恳。
“筝儿……” 他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林小姐”，也不是客气的“晚筝”，而是那个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私密的昵称。这个称呼一出口，林晚筝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我……我知道，此番是我……设计了你。” 江离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沉重的愧疚，“利用云苓姑娘，将你引来此地……是我……卑劣。我……我只是……不知该如何……才能见你一面，同你说上几句话。”
他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了她冰冷的目光，仿佛那目光能灼伤他。“前夜之事……是我之过。大错特错。我不该……将你置于险地，更不该……将你当作诱饵，行那算计之事。”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难以言说的苦涩，“我知你心中怨我，恨我，厌我……皆是应当。我……无话可辩。”
林晚筝静静地听着，脸上的冰霜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只是握着云苓的手，微微收紧。
江离抬起头，目光重新看向她，这一次，没有了闪躲，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赤诚与痛悔：“可是筝儿……我纵有千般不是，万般算计，唯独对你的心……从未有过半分虚假，更无丝毫利用之意！”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急切：“接你入府，起初确有护你周全之念，王府守卫森严，胜于将军府。后来……后来确存了私心，想借你……引出暗处宵小。此念一起，便如鬼迷心窍，我只道安排周密，定能保你无虞，却忘了人心鬼蜮，算不尽万全……险些……铸成大错！”
他上前一步，试图靠近，林晚筝却下意识地又退后半步，背脊抵住了冰凉的楼梯扶手。
江离的脚步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痛楚。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用一种近乎剖白的方式，继续说着，仿佛要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看：“昨夜至今，我无一刻安宁。闭上眼，便是你身陷险境的模样……睁开眼，便是你疏离冰冷的眼神。杨花师父骂我，林伯父斥我，啸兄怨我……我都认。因为我知，他们骂得对，斥得该！是我……是我自私狂妄，是我……辜负了你予我的信任。”
他抬手，似乎想触碰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几乎哽咽的沙哑：“筝儿，我不求你立刻原谅。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弥补过错、赎罪的机会。往后……我江离在此立誓，若再让你因我涉险，若再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欺瞒利用，便叫我天打雷劈，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一句誓言，他说得极重，极沉，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砸在寂静的走廊里，也砸在林晚筝的心上。
林晚筝一直紧绷的、冰冷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杀伐决断的定安王，此刻却如同一个做错了事、惶恐不安的孩子，笨拙地、一遍遍地诉说着自己的悔恨与承诺。他的眼神不再深邃难测，而是充满了急切、惶恐、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那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与痛楚，不像伪装。
那沙哑哽咽的嗓音，透着真切的惶恐。
那以神魂起誓的决绝，更不似作戏。
坚硬的心防，似乎被这笨拙却炽热的真诚，撬开了一丝缝隙。连日来的委屈、愤怒、心寒，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她猛地别过脸去，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泛红的眼圈。
云苓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带着些许感慨。她轻轻松开林晚筝的手，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对侍立在不远处、早已看呆了的丫鬟使了个眼色，然后对着江离福了一福，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王爷，剩下的，看您自己了。” 说罢，她便带着丫鬟，轻盈地转身，沿着楼梯悄然下楼，将这片小小的空间，彻底留给了他们二人。
走廊里，只剩下江离和林晚筝。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只有冰冷和尴尬，还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的张力。
良久，林晚筝才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过头，重新看向江离。她的眼眶还有些微红，但眼神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那平静之下，依旧藏着深深的疲惫与一丝未曾散尽的芥蒂。
“王爷……” 她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您的歉意，我收到了。您的誓言……我也听到了。”
江离的心猛地一提，屏住呼吸看着她。
“只是……” 林晚筝微微侧过身，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市，声音飘忽，“有些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有些裂痕，产生了便是产生了。不是一句道歉，一个誓言，就能当作从未发生过的。”
江离的心，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需要时间，王爷。” 林晚筝转过头，目光平静地与他相对，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与愤怒，却有一种更让江离心慌的疏淡，“我需要时间……去想一想，去……平复心情。也请王爷……给我这个时间。”
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只是要时间。
江离看着她清澈却平静的眼眸，心中百味杂陈。有失望，有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了然。是啊，伤疤需要时间愈合，信任需要时间重建。他能强求什么呢？她肯给他机会，肯对他说出这番话，已然是……天大的宽容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郑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面具遮掩了他此刻的表情，但那微微低下的头颅，已然表明了他的态度。
“好。” 他哑声应道，只有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林晚筝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抿了抿唇，低声道：“那……晚筝先行告退了。王爷……也请回吧。”
说着，她便要转身下楼。
“筝儿。” 江离忽然出声叫住她。
林晚筝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江离看着她的背影，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会等。无论多久。还有……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若想来，随时可来。你若不想……我绝不强求。但……请允许我……偶尔……像今日这般……远远地……看你一眼。可好？”
林晚筝的背影似乎微微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头。
随即，她不再停留，提起裙裾，一步一步，走下了楼梯。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下的喧嚣之中。
江离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楼梯口，久久未动。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面具下的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极淡、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弧度。
虽然前路依旧漫长，虽然裂痕尚未弥合。
但至少……她愿意给他时间了。
至少……那扇紧闭的心门，似乎……裂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名为“可能”的光。
这，便足够了。
他缓缓转身，推开天字一号雅间的门，走了进去。桌面上，果然摆放着两碗晶莹剔透、散发着甜香的杏仁酪，还氤氲着些许热气。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楼下街道熙攘的人流映入眼帘。他目光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那道逐渐汇入人海、纤细却挺直的月白色身影上，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街角。
良久，他收回目光，端起其中一碗已经微凉的杏仁酪，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甜的。带着一丝淡淡的、属于坚果的苦涩回甘。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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