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眼泪,没有流出来。
不是它不想,而是它的生理结构已经失去了泪腺——在成为螺旋之庭的“高效造物”的过程中,所有“非必要”的情感表达器官都被移除了。它只能站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甲壳下的灵脉回路明灭不定,像一颗在风中即将熄灭的灯。
蔡政烨看着它,看着实验室里其他二十六只同样陷入混乱的怪物。芥子环释放的“无用之物的光”正在缓慢消退,但那种对存在的根本性质询,已经刻进了这些怪物的意识深处,像一颗种子,在贫瘠的土壤里顽强地萌芽。
领头的怪物——那只银色纹路的个体——缓缓抬起头。它复眼中的紫色火焰已经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的、近乎人类的空洞。
“我们……”它的声音不再是冰冷的意识直接通讯,而是通过振动甲壳发出的、粗糙而破碎的物理声波,“曾经……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它身后的怪物们集体颤抖。
它们已经太久没有“回忆”了。螺旋之庭的改造程序会定期清除记忆缓存,确保个体保持纯粹的工具性。但清除不是删除,而是压缩、封存、深埋。蔡政烨的光,像一把钥匙,撬开了那些封存记忆的枷锁。
一个怪物突然蜷缩起来,用前肢抱住了头。它的甲壳表面浮现出模糊的影像碎片——一片金色的麦田,一个女人的笑脸,一只粗糙但温暖的手抚摸它的额头。那是它……不,是他。在被改造前,他是个农夫,叫何塞,住在阿根廷的潘帕斯草原上。酸雨降临后,他为了保护家人,自愿参加了ImAc的“志愿者计划”,以为能获得净化剂。他再也没能回家。
另一个怪物发出低沉的呜咽。它破碎的记忆里,是一个实验室,白色的墙壁,穿着防护服的人把针管刺进它的脊椎。疼痛,然后是麻木,然后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它曾是医生,叫艾琳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家医院工作。她报名参加的是“新型抗污染疫苗临床试验”。
第三个,第四个……
二十七个怪物,每一个都开始浮现出零星的、关于“曾经是人”的记忆碎片。
它们站在原地,不再攻击,只是茫然地、痛苦地、不知所措地面对这些突然回归的“自我”。
蔡政烨没有趁机攻击。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然后他说:“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所有怪物同时转向他。
“第一,”蔡政烨的声音很平静,“继续做螺旋之庭的工具,清除所有‘低效’和‘混乱’,直到把地球变成第十七号灵能农场。然后,也许某一天,你们会被派去改造下一个文明,重复这个过程,直到宇宙中再也没有人会为孩子的睡颜微笑,没有老人讲故事,没有恋人看星空。”
怪物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第二,”蔡政烨顿了顿,“记住你们曾经是谁。记住何塞的麦田,记住艾琳娜的医院,记住你们每一个人,在被夺走一切之前,最珍视的东西。然后——”
他看向这些扭曲的、非人的躯体。
“——用这副身体,去做你们曾经会做的事。”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
领头的怪物缓缓放下抱头的前肢。它的复眼注视着自己的“手”——那不再是人类的手,而是一只覆盖着紫色甲壳、指尖是锋利晶体结构的杀戮工具。
“用这个……去做什么?”它的声音嘶哑,“我们能做什么?”
蔡政烨没有直接回答。
他转身,走向实验室的控制台,调出刚才顾风行数据库里的一份文件——那是螺旋之庭在地球上所有据点的分布图,以及它们的功能说明。
其中一个据点,距离里约只有一百二十公里,位于一处废弃的矿坑深处。功能标注是:“灵脉畸变体培育场——用于测试地球生物在深渊能量污染下的突变极限”。
蔡政烨将这个据点的坐标和内部结构图投射到空中。
“这里,”他指着图像,“关着至少三百只被强制变异的动物,还有几十个被抓去做实验的人类。螺旋之庭的人每六小时会去收集一次数据,然后处决‘失败品’,补充新样本。”
他看向怪物们。
“他们用和改造你们一样的方法,改造那些生命。但动物的意识更脆弱,人类的意志更顽固,所以失败率很高。每天都有生命在那里死去,在极度的痛苦和困惑中死去。”
他停顿了一下。
“如果你们去那里,可以救它们出来。”
“或者,如果你们觉得‘救’这个字太沉重——”
蔡政烨调出另一个据点坐标,位于大西洋海底,一个休眠火山口附近。功能是:“深渊能量地脉注入点——用于加速地球灵脉网络的污染进程”。
“——可以去那里,把注入设备毁掉。那会让全球污染扩散的速度降低至少15%,给净化网络争取更多时间。”
他看向领头的怪物。
“选择权在你们。”
“你们可以继续做‘工具’,也可以……尝试做‘人’。”
“哪怕是用这副身体。”
漫长的沉默。
然后,领头的怪物,缓缓地、极其笨拙地,用它那晶体结构的手指,指向了第一个据点——那个灵脉畸变体培育场。
“那里……”它的声音依然破碎,但多了一丝微弱但确定的情绪,“有……孩子吗?”
蔡政烨调出据点的详细记录。
快速浏览后,他点头:“根据上周的数据,有七个未成年人,年龄从九岁到十六岁不等。他们是被ImAc瓦尔基里派系以‘异常感染’名义带走的,实际转卖给了螺旋之庭。”
怪物的身体剧烈一震。
它身后的所有怪物,同时抬起了头。
它们的复眼中,重新亮起了光芒——不是紫色的深渊火焰,而是一种浑浊的、挣扎的,但确确实实属于人类情感的光。
“我们……”领头的怪物转向其他怪物,用它们之间特有的意识波动快速交流。
几秒后,它重新看向蔡政烨。
“我们去第一个地方。”
顿了顿,它补充道:
“但我们不知道……怎么‘救’。”
“我们只会……破坏,和杀戮。”
蔡政烨看着它,看着这些曾经是人类、被改造成怪物、现在在破碎的记忆和自我认知中挣扎的存在。
然后他做了个手势。
张伊人立刻理解了。她快速操作控制台,将据点的结构图、守卫分布、囚禁区位置、以及最关键的——如何在不触发自毁程序的情况下打开囚笼——所有信息打包成数据包。
“这些信息会传输到你们的灵脉接收端口。”蔡政烨说,“你们体内应该还有残留的、用于接收螺旋之庭指令的灵脉接口。我们会用那个频道发给你们。”
领头的怪物沉默了几秒。
然后,它做了一件让蔡政烨和张伊人都没想到的事。
它缓缓抬起前肢,用那晶体指尖,在控制台的金属表面上,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一个单词。
不是葡萄牙语,不是英语。
是西班牙语。
“Gracias.”
谢谢。
刻完这个单词后,它没有再看蔡政烨。
它转身,看向其他怪物,发出一声短促的、属于它们族群的嘶鸣。
二十七只怪物,像来时一样沉默地,走向实验室的出口。但它们离开时的姿态,与来时截然不同——不再是整齐划一、冰冷高效的杀戮机器,而是一种……笨拙的、犹豫的,但确确实实在自主行走的姿态。
它们离开了。
去尝试做一件它们被设计出来永远不会做的事:
拯救生命,而不是夺取生命。
蔡政烨站在原地,看着控制台上那个刻痕深刻的“Gracias”,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看向张伊人怀里的索菲亚,和另一只手里的数据库存储核心。
“我们该走了。”他说。
“去圣杜树?”
“嗯。”蔡政烨点头,“但在这之前,我需要做一件事。”
他伸出手,再次启动芥子环。
但这一次,环的光芒没有外放。
它向内收敛,凝聚在环中心那个微小的、连接星海的核心上。核心开始缓慢旋转,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读取数据库里那份“净化模板”的原始数据。
数据流通过芥子环的转化,变成了一串串金色的、如同遗传密码般复杂的灵脉编码。这些编码在空中交织、重组,逐渐形成一个三维的、缓缓旋转的模型——那正是索菲亚无意识中创造出的“净化协议”的完整结构。
“顾风行说,需要把模板转化为‘疫苗’,注入地球灵脉核心。”蔡政烨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解释,“但直接注入,成功的概率只有37%。因为地球的灵脉网络有自我保护机制,会排斥外来的、结构完整的程序。”
他控制着模型,开始……拆解。
不是破坏性地拆解。
而是像解开一个无比复杂的中国结那样,小心翼翼地将模板拆分成三千七百四十九个独立的、微小的、自洽的基础模块。
每一个模块,都承载着净化协议的一小部分功能。
“我要把这些模块,分散注入净化网络的各个节点。”蔡政烨说,“让它们像种子一样,在网络中自然生长、扩散、互相连接。当足够多的节点被‘接种’后,整个网络会自发地、有机地,将模板重新‘组装’起来,成为网络自身的一部分。”
“这样,地球的灵脉网络就不会排斥它。因为那不再是‘外来程序’,而是网络自己‘长出来’的免疫系统。”
张伊人听懂了。
但也因此,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但这样做……你需要将芥子环的能量,分成三千七百四十九份,同时精确投送到全球各个节点……”她的声音在颤抖,“这会彻底掏空芥子环的储备!而且对你的精神是毁灭性的负担!你可能会——”
“我知道。”蔡政烨打断她,声音很平静,“所以,我需要你帮我。”
他看向张伊人,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当我开始注入时,我的意识会分散到三千七百四十九个节点,我可能会失去对自我意识的掌控。我需要你,在我意识涣散到临界点时,做两件事。”
“第一,用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白色的金属装置——那是林薇在他出发前,秘密交给他的最后保障。
“意识锚定器。”蔡政烨说,“林薇开发的,理论上能在意识分散的状态下,维持一个最小单位的‘自我认知核心’。你需要在倒计时归零前三秒启动它。太早,会干扰注入过程;太晚,我的意识就回不来了。”
张伊人接过装置,手在颤抖。
“第二件事呢?”
蔡政烨看向她怀里的索菲亚。
“照顾好她。”他轻声说,“如果……如果我回不来,她就是下一个‘钥匙’的候选人。芥子环会选择她。告诉她……她做的很好。她的石头虽然没了,但她救了这个星球。”
张伊人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
但她没有哭出声。
只是用力点头。
“好。”
蔡政烨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但很温暖。
然后,他闭上眼睛。
芥子环的核心,旋转速度达到了极限。
三千七百四十九道金色的光丝,从环中射出,穿透实验室的天花板,穿透层层岩土,穿透紫色的污染云层,射向天空,然后像烟花般散开,飞向全球各地——
飞向亚马逊雨林中那些刚刚苏醒的古老树木。
飞向刚果盆地深处冒着热气的沼泽。
飞向西伯利亚冻原下永不融化的冰层。
飞向大堡礁珊瑚虫集体闪烁的微光。
飞向安第斯山脉的山巅湖泊。
飞向青藏高原的冰川源头。
飞向每一个被净化网络记录在案的、或大或小的灵脉节点。
也飞向了圣杜树平台。
飞向了落基山溶洞里那个刚诞生的“山的孩子”。
飞向了里约贫民窟里,那个老妇人还在过滤雨水的街角。
飞向了费尔南多曾经工作的小作坊。
飞向了卡洛斯的U盘熔毁后残留的晶体碎片。
飞向了玛丽亚记忆里女儿失踪的那条街道。
飞向了所有在这场灾难中,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回答”着文明问题的普通人所在的地方。
三千七百四十九道光,像三千七百四十九颗种子。
它们落入土壤、沉入水底、渗入岩层、融入空气。
然后,开始生长。
---
圣杜树平台。
陈伯谦的刀,斩下了第七只怪物的头。
他的手臂在颤抖,呼吸粗重如风箱。平台上还能站着的净化者,只剩下二十三人,其他人都在战斗中受伤倒下,被苏晴的护盾保护在核心区域。
但怪物……还有至少三十只。
而且天空中的紫色云层里,又出现了新的阴影——第二波增援正在赶来。
苏晴的短杖已经出现了裂纹,杖头的蓝色晶体光芒黯淡。护盾的强度只剩下不到三成,最多还能支撑五分钟。
李维的笔记本,书页已经烧毁了大半,射出的金色符文越来越稀疏。
中年男人的钢笔,笔尖折断了,他只能用断裂的笔杆,徒劳地刺向怪物的甲壳。
老妇人的相框,玻璃碎裂了,那张结婚照被怪物的利爪撕开了一道裂痕。
他们快撑不住了。
但没有人后退。
因为就在刚才,他们看到了。
看到了那道从东方射来的金色光丝,落入圣杜树的树冠。
树的光芒,在那一刻,变得更加温暖,更加……像家。
然后,他们听到了。
不是通过耳朵。
是通过心中那种微弱的、与手中发光物件的共鸣。
听到了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说:
“我将文明的种子,分给你们。”
“请替我看护它成长。”
那是蔡政烨的声音。
陈伯谦猛地抬头,看向东方,看向圣克鲁斯堡的方向。
他明白了。
“诸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再坚持五分钟!”
“蔡师傅……在给我们种下未来!”
平台上,所有还能动的净化者,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他们握紧手中残破的、光芒微弱的物件,站直身体,面对再次扑来的怪物。
但这一次——
怪物们,突然停住了。
不是全部。
只是那些刚刚从云层中俯冲下来的第二波增援。
它们在距离平台还有一百米的地方,突然悬停在空中,复眼疯狂闪烁,像是在接收某种紧急指令。
几秒后,它们集体转向,不是冲向平台,而是冲向……东方。
冲向圣克鲁斯堡的方向。
只留下了第一波残余的三十只怪物,继续围攻平台。
陈伯谦愣住了。
但紧接着,他就明白了——
螺旋之庭发现了蔡政烨正在做的事。
“疫苗”的注入,触动了它们最敏感的神经。
它们要优先清除“种子”的播种者。
“它们要去圣克鲁斯堡!”苏晴惊呼,“蔡师傅现在不能被打扰!”
陈伯谦咬牙。
但他知道,平台上的他们,已经无力阻止第二波怪物了。
他们连眼前的敌人都快挡不住了。
就在这时——
圣杜树的树冠,突然剧烈摇晃。
不是被风吹动。
而是树自己在动。
粗壮的气根从地面拔出,像巨蟒般挥舞,抽向空中的怪物。树干的年轮纹路亮起刺目的光芒,光芒中浮现出无数人影——那些被蔡政烨的“种子”唤醒的、全球各地节点的守护者的虚影。
亚马逊的树人。
刚果的沼泽之灵。
西伯利亚的冰原巨熊。
大堡礁的珊瑚女王。
安第斯的山巅之鹰。
青藏高原的冰川龙脉。
所有节点,在同一时刻,通过圣杜树这个“文明火炬”,将自身的力量,跨越空间投射到了这里!
不是攻击。
是守护。
守护那个正在播种未来的人。
三十只围攻平台的怪物,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措手不及。树根和虚影的联合攻击虽然无法立刻杀死它们,但成功地将它们逼退、牵制。
陈伯谦抓住这个机会,带领剩余的净化者发动了一次反击。
刀光、符文、光晕、以及所有残存的力量,汇聚成一股微弱但顽强的洪流,撞向怪物群。
这一次,怪物们开始后退了。
不是因为畏惧。
而是因为……它们接收到了新的指令。
领头的怪物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所有怪物同时停止战斗,转身,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撤退,消失在紫色的雾霭中。
平台上,一片狼藉。
但还站着的人,都还活着。
陈伯谦拄着刀,大口喘气,看向东方。
“蔡师傅……”他喃喃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
圣克鲁斯堡地下实验室。
蔡政烨还站在原地。
但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点。
瞳孔深处,金色的星轨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碎的、不断闪烁的画面碎片——那是三千七百四十九个节点正在同步接收“种子”的实时反馈。
亚马逊的种子在雨林腐殖质中扎根,根须渗入地下灵脉。
刚果的种子在沼泽气泡中发芽,净化着污浊的水体。
西伯利亚的种子在冻土中休眠,等待春天的到来。
大堡礁的种子被珊瑚虫吞食,在它们的共生系统中传播。
每一个节点,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接纳、适应、并开始“翻译”那颗种子承载的净化协议片段。
蔡政烨的意识,分散在三千七百四十九个地方。
他同时是一棵树,一滩水,一块冰,一只珊瑚虫。
他同时感受着雨林的潮湿,沼泽的腐臭,冻土的严寒,海水的咸涩。
他正在失去“蔡政烨”这个统一的自我认知。
就像一滴墨水滴入大海,正在扩散、稀释,最终会与海水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离。
张伊人死死盯着手中的意识锚定器。
屏幕上的倒计时,已经进入了最后三十秒。
蔡政烨的生命体征读数正在急剧恶化——心率降到每分钟18次,体温降到29度,脑波活动出现了大面积空白区域,那是意识即将涣散的征兆。
“坚持住……”她咬着嘴唇,血丝渗了出来,“再坚持二十秒……”
但就在这时——
实验室的天花板,轰然炸裂!
不是小规模的突破。
是整个上层结构被暴力掀开!
紫色的光芒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伴随着至少五十只怪物的恐怖威压——第二波增援,到了。
它们第一时间锁定了站在实验室中央、意识涣散的蔡政烨。
领头的是一只体型是之前银色纹路怪物两倍、甲壳呈现暗金色、复眼如同燃烧的紫色太阳的个体。它的灵脉强度,让整个实验室的空气都开始电离,发出噼啪的静电声。
“目标:钥匙携带者。状态:意识分散,防御为零。”它的声音直接撕裂空气,带着毁灭性的威压,“立即清除!”
五十只怪物,同时扑向蔡政烨。
张伊人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向蔡政烨,想用身体挡住他。
但她知道,没用。
这些怪物的速度,可以在她迈出第一步之前,就把蔡政烨撕成碎片。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种子还没完全播下,疫苗还没生效,蔡政烨就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蔡政烨,突然睁开了眼睛。
但不是看向扑来的怪物。
而是看向……上方。
看向那个被炸开的天花板缺口外,紫色的、被污染的天空。
他的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
但张伊人“听”到了。
不是通过耳朵。
是通过那个她一直佩戴着的、与林薇保持联络的骨传导通讯器里,传来的、林薇惊恐到极致的声音:
“政烨的灵脉信号……在消失!不……不是在消失……是在转移!他在把自己的核心意识,转移到——”
话没说完。
天空,变了。
不是紫色褪去。
而是在那深紫色的污染云层之上,更高的、接近大气层边缘的地方——
出现了光。
不是太阳光。
也不是星光。
是一种……审判的光。
冰冷,肃穆,公正,如同宇宙本身睁开了眼睛。
光柱从天而降,穿透云层,穿透炸开的天花板,精准地笼罩了蔡政烨,和那五十只扑向他的怪物。
所有怪物,瞬间僵在原地。
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然后,那个冰冷、苍老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在所有灵脉亲和者的意识中响起。
但这一次,不再是从轨道传来。
而是从……光柱本身传来。
【文明答辩时间:剩余9小时11分钟。】
【检测到答辩者正在进行‘文明免疫系统接种程序’。】
【检测到非自然生命形式正在进行暴力干预。】
【根据《实验场观察协议》第9章第1条:在文明主动进行自我修复尝试期间,任何外部暴力干预行为,将被视为对测试公正性的破坏。】
【现启动临时保护机制。】
光柱骤然增强。
五十只怪物,连同那只暗金色的领头怪物,同时发出了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叫。
它们的身体,在光柱中开始分解。
不是物理层面的摧毁。
而是……存在层面的抹除。
就像用橡皮擦擦掉铅笔字迹那样,干净、彻底、不留一丝痕迹。
三秒后。
五十只怪物,消失了。
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光柱缓缓收敛。
最终,只剩下笼罩蔡政烨的那一道。
合成音再次响起:
【答辩者蔡政烨。】
【你提交的答辩第一部分(关于文明内部分裂、非自然生命形式、与星球共生资格的三个问题),已通过全球净化者网络的自发性回应,形成初步答案。】
【你正在进行的‘文明免疫系统接种’,被视为答辩的实质性行动部分。】
【鉴于你在答辩行动期间遭遇外部势力暴力干预,且干预方为‘螺旋之庭’(该组织已被记录为十七次非法文明改造实施者),现作出如下临时裁决:】
【一、在‘接种程序’完成前,你及你指定的‘文明火种’(索菲亚),将受到观察者临时保护。任何针对你们的攻击行为,将触发自动抹除机制。】
【二、‘螺旋之庭’在地球的所有活动,已被标记为‘非法干预’。该组织成员若继续实施改造行为,将面临存在性抹除风险。】
【三、最终裁决,将在‘接种程序’完成后,结合文明整体表现,于倒计时归零时宣布。】
【请继续你的答辩。】
光柱消失了。
实验室里,只剩下蔡政烨,张伊人,和沉睡的索菲亚。
以及……天花板上那个巨大的破洞,和洞外恢复了平静的紫色天空。
张伊人瘫坐在地,大口喘气,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是劫后余生的眼泪。
也是为蔡政烨还活着而流的眼泪。
她看向蔡政烨。
蔡政烨还站在原地。
他的眼睛重新聚焦了。
因为就在刚才,当光柱降临、怪物被抹除的瞬间,那三千七百四十九颗分散的“种子”,完成了初步的扎根。
他的意识,被强行拉回了身体。
代价是——种子们的生长进程,被暂时冻结了。
它们还需要最后一步,才能完全激活,开始自发组装成完整的净化协议。
而那最后一步……
蔡政烨低头,看向手中的芥子环。
环身,已经布满了细密的裂纹。
像一件随时会碎掉的玻璃工艺品。
环内的能量储备,只剩下……1.7%。
刚刚够完成最后一步。
但也只够完成最后一步。
完成后,芥子环将彻底损毁。
而他,将失去与星旅者传承的直接连接。
蔡政烨抚摸着环身上的裂纹,动作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个即将远行的老朋友。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张伊人。
“时间到了。”他说。
张伊人擦掉眼泪,站了起来。
她手中,意识锚定器的倒计时,归零了。
蔡政烨点点头。
然后,他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
他将芥子环,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按在了心脏的位置。
环身刺破了皮肤,刺入了血肉。
但没有流血。
因为环在接触到他心脏的瞬间,就融化了。
化作最后一道温暖的金色流光,顺着血管,流遍他的全身,最终汇聚到他的心脏深处,在那里……
种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与那三千七百四十九颗种子同源,但更加核心、更加本质的种子。
那是蔡政烨自己的“文明之盐”,混合着芥子环的全部精华,以及他对“人何以为人”的全部理解,凝聚而成的——
“星火之种”。
当种子在他心脏中扎根的瞬间。
全球三千七百四十九个节点,同时震颤。
冻结的生长进程,重新启动。
而且,加速了。
亚马逊的雨林深处,一棵古老的巨树突然绽放出金色的花朵,花香所过之处,紫色结晶纷纷脱落。
刚果的沼泽中心,冒出了一个清澈的泉眼,泉水涌出,净化着周围的污水。
西伯利亚的冻土裂开,绿色的嫩芽在冰雪中破土而出。
大堡礁的珊瑚同时发光,光芒照亮了深海的黑暗。
安第斯的山巅湖泊,水面倒映出纯净的星空。
青藏高原的冰川,开始反射阳光,而不是吸收污染。
圣杜树的光芒,与全球所有节点的光芒,完成了同步。
一个完整的、有机的、由地球自身生长出来的“文明免疫系统”,在这一刻——
诞生了。
蔡政烨站在原地,感受着心脏里那颗种子的脉动。
芥子环消失了。
但他能感觉到,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正在他体内苏醒。
不是力量。
而是……责任。
以及,一份刚刚从天而降的“判决书”的沉重。
他抬起头,看向张伊人,露出一个疲惫但释然的微笑。
“第一阶段,完成了。”
“接下来……”
他看向东方,看向那个被标记为“非法干预者”的螺旋之庭的方向。
“该去找他们,算算总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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