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
如同潮水退去，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战场。
战场上，浓烟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血腥和焦糊的气味依旧浓烈刺鼻，但那种金铁交鸣、喊杀震天的喧嚣，已然被一种沉重的寂静所取代。
这寂静，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窒息。
李默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他独自一人，缓缓走上昨日还作为指挥高台的那处土坡，如今这里可以更清晰地俯瞰整个战场。
目光所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
原本还算平整的河谷盆地，此刻布满了炮弹炸出的焦黑坑洼，散落着破碎的兵器、撕裂的旗帜。
密密麻麻的尸体，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每一寸土地。
有联军的，也有唐军的。
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伏着，无声地诉说着之前战斗的惨烈。
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干燥的泥土，在一些低洼处汇聚成粘稠的、令人作呕的小泊。
被火焰焚烧过的区域，一片焦黑，一些来不及清理的尸骸蜷缩成炭黑色，保持着临死前挣扎的姿态。
远处，幸存的唐军士兵们正在军官的带领下，沉默地清理着战场。
他们小心地将同袍的遗体从尸堆中分离出来，用清水擦拭他们年轻而苍白的面庞，尽可能整理好他们破损的衣甲，然后整齐地排列在一旁的空地上。
每多摆放一具遗体，士兵们脸上的沉重便多了一分。
而那些联军的俘虏，则被驱赶着，搬运着堆积如山的敌军尸体，将其拖到远处统一挖掘的大坑中进行掩埋，防止瘟疫发生。
空气中，除了硝烟和血腥，似乎还开始弥漫一种淡淡的、尸体开始腐败的异味。
夕阳的余晖洒在这片修罗场上，给这一切镀上了一层诡异而悲凉的暗金色。
李默静静地站着，猩红的披风在晚风中轻轻拂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后的喜悦和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
赢了。
是的，怛罗斯之战，他们赢了，赢得辉煌，足以震动天下。
但代价呢？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那些在守城中被流矢射中的年轻士兵，那些在陌刀队中力竭战死的壮士，那些在骑兵冲锋中落马殒命的儿郎……
还有……黑豹。
那个沉默寡言，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烽火团”小队长。
他引爆“惊蛰”时那决绝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大都护。”
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李默的思绪。
是雷虎。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简单包扎过，但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痛和疲惫。
“伤亡……统计出来了。”雷虎的声音有些哽咽，递上了一卷粗略统计的文书。
李默接过，缓缓展开。
他的目光直接跳过了歼敌数量、缴获物资那些令人振奋的数字，落在了最后几行，那用朱笔略微加重的地方。
那是唐军自身的伤亡。
“……此役，我军阵亡……七千三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两千余。”
“其中……”
李默的目光死死盯住了下面的几行小字。
“‘烽火团’……出击时五百零七人……归来……二百四十一人。”
“阵亡……二百六十六人。”
“包括……小队长黑豹……及其麾下全员……”
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李默的心脏。
二百六十六人！
几乎损失过半！
这些都是他倾注心血，按照现代特种兵理念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
是安西军最锋利的尖刀！
是黑豹，是那些在敌后纵横、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无名英雄！
他们不是冰冷的数字，是一个个有名字、有过往、有未来的兄弟！
为了胜利，他们义无反顾地充当了诱饵，承受了最残酷的围攻，甚至……最后还承受了来自自己人的、为了胜利而不得不进行的无差别炮火覆盖！
李默握着文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仿佛能听到那些兄弟在最后时刻的怒吼与不甘。
胜利的喜悦，在此刻被这沉甸甸的伤亡数字冲得荡然无存。
心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
“知道了。”
良久，李默才声音干涩地吐出三个字。
他将文书缓缓卷起，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握着那些逝去兄弟的生命。
“厚葬所有阵亡将士，尤其是‘烽火团’的弟兄，他们的名字，要单独造册，抚恤加倍。”
“是。”
雷虎重重抱拳，虎目含泪，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魏征在两名随从的陪同下，也登上了土坡。
他看着眼前这尸山血海的景象，看着李默那挺拔却难掩沉重与疲惫的背影，脸上充满了肃穆与敬意。
他没有像其他将领那样祝贺胜利，而是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褶皱的官袍，缓步走到李默身后。
这位以刚直不阿、连皇帝都敢当面顶撞而闻名朝野的监军，对着李默的背影，深深地、郑重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极其庄重的大礼。
“李公……”
魏征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诚恳与敬重。
“此战之艰，此胜之贵，老夫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感触尤深。”
“您以寡敌众，临危不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兼洞察妖僧诡计，破解瘟疫危机，身先士卒，阵斩元凶！”
“此战，非惟保全安西，更是扬大唐国威于域外，震慑不臣之心！”
“老夫……魏征，谨代表朝廷，代表陛下……”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凝。
“向您，安西大都护李默，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大唐有公，实乃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这番话，发自肺腑，重若千钧。
这不仅仅是监军对统帅的认可，更是来自长安，来自帝国中枢，对李默和他麾下将士们浴血奋战、力挽狂澜的最高肯定！
李默缓缓转过身，扶住了依旧保持着行礼姿态的魏征。
“魏公言重了。”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目光扫过下方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兵们。
“守土安邦，乃军人本分。”
“此战能胜，靠的是全军将士用命，靠的是无数忠魂血染沙场。”
“李默……不敢居功。”
他抬头，望向东方，那是长安的方向，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
“我只希望，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我只希望，这用鲜血换来的和平，能够长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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