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的崔舍人被暂时安置在营中,享受着胜利之师的款待,但他那矜持而疏离的态度,以及那道明显意在削权的圣旨,像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在唐军大营的上空。
将士们私下议论纷纷,脸上不见了胜利后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不满,甚至是一丝愤怒。
他们想不通,为何立下如此大功,朝廷却要将他们敬若神明的大都护调走?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
李默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魏征一人。
他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卷明黄色的圣旨上,沉默不语。
魏征坐在下首,花白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同样一言不发。
帐内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魏征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打破了沉寂。
“李公,”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复杂,“朝廷此举……着实令人心寒啊。”
李默抬起眼,看向魏征,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魏公是监军,职责所在,莫非是来催促李某尽快交割军务,启程返京的?”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魏征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被误解的愠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然。
“李公何出此言!”魏征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老夫虽是监军,奉皇命而来,但更是大唐之臣,眼见此事关乎国家安危,岂能因一纸诏书便昧着良心,行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他站起身,走到大帐中央,指着帐外的方向,情绪有些激动:
“李公!你我并肩作战,亲眼所见!这安西局势,是何等凶险!”
“吐蕃虽暂败,其主力未损,根基犹在,恨意更浓!西突厥残部狼子野心,岂会甘心?西域诸国,看似臣服,实则首鼠两端!”
“如今怛罗斯新胜,正是我大唐兵威最盛,宜将剩勇追穷寇,彻底稳定西域,永绝后患之时!”
“此时将李公您这等主帅调离,无异于自毁长城!一旦军心浮动,主帅易人,策略生变,此前血战得来的胜势,很可能付诸东流!届时强敌卷土重来,安西危矣!河西危矣!”
魏征越说越激动,花白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
“更何况,李公在安西推行新政,整顿军备,发展工商,兴办学堂,已初见成效!此乃长治久安之基业!若换一人来,能否延续?是否会人亡政息?”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李默:“于公,为大唐社稷,为西域安宁,安西不可一日无李公!于私,老夫敬佩李公为人与才略,绝不能坐视朝廷行此……此不智之举!”
李默静静地听着,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波动。
他没想到,魏征这位以耿直忠君着称的老臣,在此关键时刻,竟然会选择站在他这一边,甚至不惜违背朝廷明确的旨意。
“魏公,”李默缓缓开口,“你的心意,李某明白。但圣旨已下,君命难违。你身为监军,若为我上书抗辩,恐惹祸上身。”
“祸?”魏征嗤笑一声,脸上露出属于他“魏征”的、那份特有的倔强和刚直,“老夫连死都不怕,还怕惹祸?”
“当年在朝中,老夫连陛下的面子都敢驳,如今为了国家大事,上一道奏章,陈明利害,有何可怕?”
他走到案前,目光坚定:“这道陈情书,老夫写定了!”
“不仅要写,还要写得言辞恳切,据理力争!要将安西的真实情况,李公您的重要性,以及临阵换帅的巨大风险,原原本本,明明白白地呈报陛下!”
“老夫相信,陛下乃圣明之君,只是一时被……被某些言论所惑。只要将事实摆在眼前,陛下定能明察秋毫,收回成命!”
李默看着魏征那副准备“死谏”的架势,心中不禁有些动容。
他知道,魏征此举,是冒了极大风险的。不仅可能得罪朝中权贵,甚至可能引来皇帝的不满。
“魏公……”李默站起身,对着魏征,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李某……代安西数万将士,谢过魏公!”
这一礼,真心实意。
魏征连忙侧身避开,扶住李默:“李公不必如此!此乃老夫分内之事,为国举贤,直言进谏,本就是御史大夫……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他顿了顿,说道:“当务之急,是这陈情书要尽快写好,用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必须在朝廷正式任命新的安西主帅之前,让陛下看到!”
“好!”李默点头,“需要任何资料、数据,魏公尽管开口,我军中文书全力配合。”
“另外,”李默沉吟片刻,“崔舍人那边,还需魏公周旋,尽量拖延几日。”
“这个自然。”魏征了然,“老夫自有办法与他虚与委蛇。”
计议已定,魏征不再耽搁,立刻回到自己的营帐,挑灯夜战。
他铺开宣纸,研墨提笔,略一思索,便奋笔疾书。
他没有卖弄文采,而是用最朴实、最恳切的语言,结合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详细阐述了李默在安西不可替代的作用。
他从军事、政治、经济、民心等多个角度,分析了临阵换帅的巨大风险和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他写道:“……李默在,则安西稳如磐石,胡人不敢南下牧马。李默若去,则军心必乱,强敌必至,恐怛罗斯之血白流,西域得而复失……”
他甚至直言不讳地指出:“……赏功罚过,乃朝廷纲纪。然赏其功而夺其基,恐寒将士之心,非明君驭下之道也……”
字字千钧,掷地有声!
这已不仅仅是一封陈情书,更是一份饱含老臣忧国之心、甚至带着几分批评意味的谏言!
写完之后,魏征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郑重地用了自己的印信。
“来人!”
“在!”
“将此奏章,以八百里加急,直送长安,面呈陛下!不得有误!”
“是!”
一名精干的心腹随从接过密封好的奏章,贴身藏好,连夜出发,策马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做完这一切,魏征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走到帐外,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眼神坚定。
他知道,这道奏章送出去,他在长安那些政敌,恐怕又会多一条攻讦他的罪名。
但他问心无愧。
“但愿……陛下能听得进这逆耳忠言吧。”
他低声自语。
而在中军大帐,收到魏征奏章已送出的消息后,李默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魏征的选择,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位老臣,终究是以国事为重。
有了魏征这道陈情书,他在应对朝廷旨意时,便多了几分转圜的余地,也多了几分……底气。
接下来,就要看长安城里的那位皇帝,如何决断了。
而无论结果如何,他李默,都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魏征的抉择,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这大战之后的平静水面上,漾开了新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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