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懂了，懂了她为什么对他给钱有那么剧烈的反应，懂了她的不情愿，懂了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哀恸从何而来，懂了她为什么会拒绝调去金湾，懂了他的爽约给她带来了多大的痛苦，懂了她为什么会那样细心地照顾他、维护他。
命运，又何尝不是在残忍地捉弄他？
原来，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曾这样爱过他，十年如一日地，用整个青春，只爱他一个人。
原来这个人，竟然就是他的甜甜。
不远处，休息够了的歌手重新拿起话筒，说道：“今晚天上有一弯朦胧的月亮，那我们也应应景，接下来就送给大家一首经典老歌，《月半小夜曲》，唱完就要跟大家说再见了。”
低醇沙哑的男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仍要说永久
想不到是借口
从未意会要分手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
仍然被她占有
她似这月儿
仍然是不开口……”
广场的角落里，只剩他头顶这一盏路灯还亮着。
路灯下独自坐着的男人抬起头，望着天上那轮朦胧的月亮，痛苦，却笑，笑可悲的自己，再笑这残忍的命运。
纷至沓来的回忆里，那些他本该早些发现的迹象，全都被曾经的他做了最恶劣的解读，然后心安理得地践踏。
此刻，他的心也像是要被这迟来的真相撕碎了。
他缓缓地低下头，抬起不停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触手之处，已是一片湿热。
萧淼悄悄走近，看到他佝偻的背，自己也忍不住哽咽，但心里又涌起一丝欣慰。
她蹲下来，轻声说：“哥，你振作点好吗？你再这样下去，以后谁给甜甜姐挣钱花呀？”她努力想让语气轻松些，带着泪笑道，“那些漂亮的珠宝啊，婚纱啊，都很花钱的。难道等到结婚的时候，你就让她还戴着那些旧的吗？”
萧景洵没有说话，放下手，低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久到萧淼以为他又会像之前那样毫无反应时，他才终于开口，嗓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你去叫老夏开车来接我回去。”
萧淼一听，立刻激动地回头看向方阳，两人交换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眼神。
方阳赶紧抹了把脸，吸吸鼻子，上前一步说道：“洵哥，不用叫老夏了，我的车就在附近，我送您回去。”
深夜，萧景洵独自坐在书房里。
他刚洗过澡，换上了一身质地柔软昂贵的灰色家居服，头发清爽，脸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额角的伤口和明显消瘦的脸颊，还残留着过去一个多月颓废的痕迹。
此刻的他，与之前在广场上那个流浪汉形象判若两人，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总是在深夜还工作的老板。
但电脑屏幕上播放的并不是会议画面，而是一段音频文件。
里面传出宴会背景的嘈杂声，但很快，一个清晰、冷静又温柔的女声穿透了这些杂音。
是岑青正在对萧沛说话。
她太懂语言的艺术，更洞悉萧沛的死穴在哪里。
先用萧弘杉最看重的家规，给萧沛扣上不孝不悌的帽子；再设舆论陷阱，用集团和创始人的公共形象来威慑。摧毁了法理和大义立足点，最后再打击沛最核心的自信。
甚至在大哥出声制止后，她还用一句“恶心透顶”最后补刀。
当时大哥讲得粗略，萧景洵听完只感到愤怒，直接揍了萧沛一顿。
但此刻，亲耳听到这些对话的细节，他的感受完全不同了。
他的甜甜，攻击手段实在高明。最后似乎有了点小脾气，一定要补上一刀，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他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只可惜，萧沛那个酒囊饭袋，大概只能听出话里表面的挑衅和否定，根本无法分析出她话语背后严密的逻辑链条和真正意图。
更无缘欣赏这种丝绸裹刀刃的攻击艺术，既锐利又优雅。
他反复听着这段录音，心底冒出一丝遗憾，可惜没有画面。他真想看看，她披着他那件西装外套的样子，想看看她说这些话时，脸上是怎样生动又坚定的表情。
从没想过，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她曾经这样勇敢、这样犀利地为他而战。
他心中的荒原，犹如冒出一汪温热清泉，顺着因震撼而龟裂的痕迹，涓涓细流，滋润温暖每一寸干涸。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他默默地抽完一支烟，才点开了那个视频文件。
这次有画面，他却只想听声音。一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江边闪烁的霓虹灯光，一边抽着烟，听着视频里的对话，心情复杂难言。
在视频记录的时候，他结结实实地，被她当作了一枚棋局中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
但此刻再看，他心中生不起丝毫怒气。
她那聪明的小脑袋瓜，把沈睿妍哄得一愣一愣。
沈睿妍可比萧沛精明，但他的甜甜，一边给对方制造焦虑，一边胡萝卜加大棒，让沈睿妍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
萧景洵无奈地笑了笑，按灭了手中的烟。
他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修长的手指抵着太阳穴，目光仍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继续静静地听。
然而，笑意过后，心情沉重。
他再一次被震撼。
因为即便是在她最恨他、最想逃离他的时候，依然在本能地维护着他的尊严，依然比世上任何人都更理解他内心的痛苦和挣扎。
她甚至极认真地，试图去教会另一个人，该如何正确地爱他。
同时，他也悲哀。
悲哀地发现，自己当初那么愤怒于她的“背叛”，可原来，正是他自己，一步步将她逼到了绝境。
窗外的夜色渐渐变淡，天际开始透出微光。书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视频早已播放完毕，屏幕暗了下去。
萧景洵怔怔地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有些出神。
他的人生里很少做假设，那没有意义，但此刻却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些不愉快，他们之间，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可那时的自己，早已在权力斗争的旋涡里越陷越深，几近入魔。
他在脑海里反复推演，最终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她在绝望之中用那样极端、剧烈的方式，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恐怕她那份沉默而绵长的爱意，最终也会被他这个冷酷的斗争机器，在无知无觉中，彻底消磨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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