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石室内仍是一片苔藓的幽暗。六六深吸一口气，最后蹭了蹭秦如欢的手背，转身从门缝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融入巷道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
秦如欢和苏九留在石室中，相对无言，各自调息，却都无法真正静心。时间在等待中被拉扯得格外漫长。每一次巷道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隐约的呼喝，都让两人的气息微微一顿。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抓挠声—是六六约定的信号。
门开一道缝隙，六六小小的身影闪电般窜入，反身用爪子将门推拢。她浑身毛发微湿，不知是夜露还是冷汗，胸膛急促起伏，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悸。
“出事了。”她的心念传音又急又乱，“全城戒严！外面...外面全是兵！”
秦如欢心头一沉：“详细说。”
六六努力平复呼吸，语速很快：“我一出去就感觉不对。平时这个点，只有零星几个起早的摊贩或醉鬼。但今天，每条街口都站着穿黑铁甲的妖兵，至少是筑基期的气息，装备很齐整不是外城那些懒散的巡逻队。他们在设卡，查问每一个经过的妖族，好像在找什么。”
“我们的方向？”苏九问。
“西、南两个方向的主街口都被重兵堵死了，查验得很严。连一些平时可以钻的小巷子，都有游动哨。”六六抖了抖耳朵，“我躲在一处废弃的墙根底下，听到两个换岗的妖兵小声抱怨。他们说这次动静大，是内城直接下的命令，连‘黑齿’和‘炎爪’两部的私斗都被强行压下去了，所有兵力都被调回来协防清查。”
不是因为发现他们。秦如欢迅速判断。如果是针对他们三个“外来者”或“奸细”，不至于动用如此规模的力量，更不会连内部部族冲突都暂时搁置。
“他们在找什么？”他追问。
六六舔了舔鼻子，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我听不太全，断断续续。好像说什么‘人族老鼠’、‘突袭’、‘剿灭’、‘跑了几个’...对了，有一个妖兵骂骂咧咧，说‘为了三条漏网的小杂鱼，折腾全城弟兄不得安生’。”
人族？突袭？跑了几个？
秦如欢与苏九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还有吗？”苏九问。
六六点头：“后来我又绕到靠近内城方向的另一条背街，那里妖兵少些，但气氛更紧张。我听见一个像是小头目的狼妖在训斥手下，说‘那三个家伙受了重伤，跑不远，肯定还藏在城里哪个老鼠洞里’，要求‘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还提到了‘将军有令，死活不论，但尸体和随身物品必须找到’。”
三个受伤的人族，从一次被剿灭的突袭中逃脱，躲入了这座妖族外城。妖族因此全城戒严，大肆搜捕。
这就是真相。戒严并非因为他们，而是因为这三条意外闯进来的“漏网之鱼”。
压力暂时从他们身上转移了，但环境却变得无比恶劣。城门必然紧闭，各处要道严密封锁，任何可疑人员都会受到盘查。他们原先计划的“混入群体离开”变得几乎不可能。此刻任何试图出城的举动，都无异于自投罗网。
石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六六不安的呼吸声。
“知道那支人族军队的来历吗？”秦如欢问。
六六摇头：“那些妖兵层次不高，只负责执行命令，说不清楚。只听一个妖兵嘟囔，说什么‘北边刚打了一场狠的，这些人族不要命，居然敢摸到皇庭边上找死’。”
北边？皇庭边上？秦如欢快速回忆着之前从云芷茉那里获得的坠星荒原及周边区域信息。万妖皇庭北部，似乎与“霜冻荒原”接壤，而那里正是之前情报中提到妖族活动频繁、人族防线吃紧的区域之一。
一支人族军队，从北边发动突袭，目标直指皇庭附近？这绝非寻常的骚扰或侦查。联想到姜苓霜曾提及人族疆域多线告急，试图收缩防线...这支突袭部队，很可能是为了牵制妖族兵力，缓解正面战场压力而进行的绝望一击。他们成功了，吸引了皇庭的注意力和兵力回防，但也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首领和两个手下重伤逃脱，潜入这座外城。
“祸水东引。”苏九冷冷道。那三个人族的潜入，无意中将妖族的目光和力量牢牢吸附在了这座城里，对他们而言是意外之灾，但也变相验证了突袭的战术效果—妖族确实因此紧张了，甚至可能从边境抽调了部分力量回防。
“现在怎么办？”六六看着两人，“出不去了。搜查很快会轮到这片区域。我们这里虽然偏，但那些妖兵说‘掘地三尺’...”
是的，被动等待只有死路一条。随着搜查范围扩大和力度加强，这间简陋的石室迟早会被发现。他们的伪装能骗过普通妖族，却未必能瞒过有备而来、可能携带特殊探查法器的精锐妖兵，尤其是当他们进行近距离、地毯式搜索的时候。
秦如欢的大脑飞速运转。绝境中往往隐藏着意想不到的生机。那三个人族逃亡者...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手中是否掌握着什么对妖族至关重要的东西，以至于妖族不惜全城戒严也要“死活不论，但物品必须找到”？如果能找到他们，或许...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按下。太冒险了。首先，找到那三个人族如同大海捞针。其次，对方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在这种环境下，任何陌生接触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最重要的是，一旦他们与那三个人族产生联系，就等于主动跳进了妖族追捕的核心漩涡，再无脱身可能。
不能去找他们。但...或许可以利用这股漩涡？
“我们需要改变计划。”秦如欢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原计划混出城已不可行。现在全城目光都集中在那三个人族身上，对我们而言，危险与机遇并存。”
苏九看着他：“说。”
“危险在于，搜查会越来越紧，我们躲藏的空间被不断压缩。机遇在于，妖族的注意力被那三个人族牢牢吸引，其主要力量也集中在搜捕他们上。这或许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一个反向潜入，或者说，暂时‘消失’的机会。”
“消失？”六六不解。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反而是最安全的。”秦如欢目光幽深，“妖族此刻的搜捕逻辑，是寻找‘躲藏者’，是向外、向下，搜寻那些阴暗角落、贫民窟、废弃建筑。他们想的是逃亡者一定会尽力远离权力中心和繁华地带。”
苏九眼中光芒一闪：“你想去内城附近？”
“不是内城核心。”秦如欢摇头，“那里守卫森严，排查更细。我是说，外城与内城交界的那片灰色区域，或者是...某些虽然处于外城，却因为特殊原因，搜查力度可能相对薄弱，甚至不被怀疑的地方。”
他看向六六：“你之前提到过‘灰烬商行’，枢机伪装的身份。那个商行，在外城什么位置？规模如何？主要经营什么？”
六六回忆了一下枢机偶尔透露的零星信息：“好像在...外城第三区，靠近通往内城的‘百工坊’大街。规模不算很大，但据说背景有点复杂，跟内城某些中等家族有生意往来。主要做...好像是矿石和一些特殊材料的转运？具体不清楚。”
一个有内城背景做材料转运生意的商行。这种地方，往往鱼龙混杂，往来人员相对固定且有一定身份，搜查的妖兵可能会有所顾忌，或者只是进行相对粗略的排查。更重要的是，枢机能利用这个身份活动并建立安全屋，说明“窥秘之眼”很可能在这个商行内部有更深的布置。
“我们需要一个更安全、更稳定的临时据点，争取时间。”秦如欢道，“这里不能再待了。‘灰烬商行’或许是一个选择。但如何过去，如何取得信任或找到枢机留下的接应点，是问题。”
苏九沉思片刻：“枢机上次离开前，可曾留下联系方法或信物？”
秦如欢摇头。枢机行事冰冷机械，完成任务便离去，并未留下后续联系的明确指示。云芷茉的意识投影也只是单向传递信息。他们与“窥秘之眼”的联系是被动的。
“或许不必直接联系。”秦如欢道，“枢机能建立安全屋，必然有进出和维持的渠道。那个安全屋的位置，你还记得吗？”
苏九点头：“外城第七区，一处独立的小型石堡地下室。枢机当时带我走的路线很绕，但我大致记得方位和几个关键标识。”
“如果我们能设法潜入那里...”秦如欢话未说完，自己就摇了摇头。安全屋的位置枢机知晓，妖族未必不知。上次能安全使用，不代表这次依旧安全。尤其是在全城戒严的背景下，那种独立且可能具备隐蔽能量波动的场所，很可能被列为重点排查对象。
似乎每条路都被堵死了。
就在这时，石室外远处的巷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金属甲胄碰撞的铿锵声。一个粗嘎的吼声响起：“这边！挨家挨户查！所有住户，立刻出来接受查验！隐匿不报者，以奸细论处！”
搜查，已经逼近到这片区域了。
六六猛地窜到门边，从缝隙向外窥视，随即缩回头，心念带着颤抖：“来了！一队黑甲妖兵，十几个，带头的是个金丹期的熊妖！正在砸隔壁的门！”
时间，到了。
秦如欢深吸一口气，压下经脉因紧张而传来的细微刺痛。他看向苏九，又看看六六，眼神决绝。
“走。不能留在这里等他们查过来。”
“去哪里？”苏九问，手已握紧剑柄。
秦如欢目光扫过石室简陋的四壁，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几块散发微光的苔藓上。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成形。
“去一个他们暂时想不到，也未必敢轻易去搜的地方。”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六六，你对这附近地下结构了解多少？有没有废弃的坑道、排水沟渠，或者...直接通往地下的裂缝？”
妖族城池多依地势而建，地下往往有复杂的天然或人工结构。尤其是这种外城底层区域，混乱搭建之下，很可能存在未被完全填埋或封死的古老坑洞。
六六一愣，随即眼睛一亮：“有！我想起来了！这石室后面隔着两条巷子，有一片塌了一半的老房子，底下听说连通着以前采矿留下的废坑，很深，里面错综复杂，早就废弃了，平时只有一些最低等的穴居妖或无处可去的流浪者偶尔躲进去。但因为里面环境恶劣，有时还有毒气或塌方，连巡逻队都很少下去。”
就是那里！
“认识路吗？能避开外面搜查的妖兵过去吗？”秦如欢问。
“应该可以！那边更偏，妖兵主力好像还在主街方向推进！”六六用力点头。
门外，砸门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其他石室内妖族惊恐的应答和哭嚎。
没有时间犹豫了。
“走！”秦如欢当机立断。
苏九毫不犹豫，一把将六六捞起抱在怀里，另一手提起长剑。秦如欢则迅速将石室内几样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简单处理，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暂居多日的陋室，率先拉开木门。
巷道里弥漫着紧张与恐慌的气氛。远处可见黑甲妖兵的身影晃动，近处一些石室木门大开，里面的妖族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接受盘问。
三人借着晨光未明时的昏暗和巷道建筑的阴影，在六六的指引下，贴着墙根，朝着与搜查队伍相反的方向，快速无声地移动。
他们的身影如同三道融入背景的灰影，在逐渐喧嚣起来的、充满恐惧的妖域外城底层巷道中，向着那片象征着更原始危险、却也可能是暂时庇护所的废弃矿坑，悄然潜去。
身后，搜查的脚步声与呵斥声如影随形，如同逐渐收紧的铁幕。而前方，是未知的黑暗与可能存在的短暂喘息之机。
全城戒严的阴影下，追捕与逃亡的游戏，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必须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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