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灾纪元二十三年,春。
离昆仑山千里之外的青州地界,官道旁有家不起眼的茶棚。
几张粗木桌,几条长凳,大铁壶在泥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茶香混着春日青草的清新气息,飘散在午后的暖阳里。
茶棚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正用粗布擦拭桌子,抬眼看见官道尽头走来一人。
那人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腰间悬着一柄剑。
剑很普通,木鞘无华,剑柄缠着磨损的布条。
他走得不快,步履却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般均匀,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竟没扬起多少灰尘。
“客官,喝茶吗?”老汉招呼道。
青年点点头,在靠边的桌旁坐下:“一壶粗茶,两个馍。”
声音温和,带着些许山野的清新,不像是常在江湖行走的人。
老汉应了声,端来茶水和馍,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这青年相貌普通,眉眼间却有种说不出的宁静,像是深山里一潭不起波澜的湖水。
“客官这是往哪去?”老汉闲话道。
“随处走走。”
青年微笑,“听说青州风光好,来看看。”
老汉笑道:“那您可来对了!咱们青州山清水秀,尤其是北边的落霞山,春天满山杜鹃开得那叫一个艳!不过……”
他压低了声音,“最近那边不太平,客官若是游玩,还是往南边去的好。”
青年抬了抬眼:“不太平?”
“唉,还不是落霞镇那档子事。”
老汉叹了口气,“镇上的李员外,看中了山里一片地,说是要建别院。可那地是附近三个村子的公地,祖祖辈辈靠它采药打柴过活。
李员外要强占,村民不肯,两边闹得不可开交。前几日还请了镖局的人来,差点动了手。”
青年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剑柄上缠的布条。
“李员外有官府背景,村民们哪斗得过啊。”
老汉摇头,“听说这几天又要来硬的,我侄子就在落霞镇,吓得都不敢出门。”
正说着,官道另一头传来马蹄声。
三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是三个劲装汉子,腰佩刀剑,神色倨傲。
到了茶棚前,为首一人勒马,扫了眼简陋的茶棚,皱眉道:“老儿,弄些水来饮马!”
“来了来了!”老汉连忙提桶去打水。
那三人下马,大剌剌地在正中桌子坐下。
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左脸颊一道刀疤,看着甚是凶悍。
他瞥了眼独自喝茶的青年,目光在他腰间的剑上停留片刻,嗤笑一声:“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带剑出门了。”
旁边瘦高个附和:“大哥说得是,真当剑是烧火棍呢。”
青年仿佛没听见,继续慢条斯理地喝茶。
刀疤脸觉得无趣,转而对老汉喝道:“老儿,落霞镇还有多远?”
“不远了,顺着官道再走二十里就是。”老汉小心翼翼地问,“几位爷是去……?”
“李员外请咱们‘青州三虎’去镇场子。”
刀疤脸得意道,“听说有几个刁民闹事,咱们去教教他们什么叫规矩。”
老汉脸色一变,不敢再问,低头去喂马。
青年放下茶杯,从怀中摸出几文钱放在桌上,起身对老汉道:“老板,茶钱。”
他声音不大,却让那三人都看了过来。
刀疤脸上下打量他,忽然笑道:“小子,你也是去落霞镇的?”
青年摇摇头:“路过。”
“路过?”
刀疤脸站起身,走到青年面前,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我看你这剑挺别致啊,让爷瞧瞧?”
说着伸手就要去抓青年腰间的剑。
老汉吓得闭了眼。
然而预期的冲突没有发生。
刀疤脸的手在离剑柄三寸处停住了——不是他自己停下,而是被青年的一根手指轻轻抵住了手腕。
那动作看似随意,刀疤脸却觉得整条手臂都麻了,动弹不得。
“剑是师父所赠,不便示人。”青年温和地说,收回手指。
刀疤脸惊疑不定地后退一步,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青年。
刚才那一瞬间,他竟完全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大哥,怎么了?”
瘦高个和另一个矮胖子察觉不对,站起身手按刀柄。
刀疤脸摆摆手,盯着青年:“阁下是哪条道上的?报个名号,免得伤了和气。”
“无名小卒罢了。”青年笑笑,背起行囊,“告辞。”
他走出茶棚,沿着官道继续前行,步履依旧从容。
刀疤脸盯着他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瘦高个凑过来:“大哥,刚才……”
“高手。”刀疤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深不可测。”
“那咱们还去落霞镇吗?”
“去!怎么不去?”
刀疤脸咬牙,“李员外给的钱够咱们吃三年。再说,那小子不是说只是路过吗?但愿他真只是路过。”
三人匆匆饮了马,上马疾驰而去。
老汉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望了望青年消失的方向,喃喃道:“这世道……要起风了。”
落霞镇坐落在落霞山北麓,因傍晚时分夕阳映山、云霞如锦而得名。
镇子不大,百来户人家,青石板路,白墙黑瓦,本是宁静祥和之地。
但此刻,镇东头的祠堂前,气氛剑拔弩张。
祠堂外的空地上,聚集着上百村民,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有忧色。
他们对面,是二十多个手持棍棒的家丁,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挺着肚腩的中年胖子——正是李员外。
“李员外,那片山地是三个村子共有的祖产,您不能强占啊!”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颤声道,他是落霞村的村长。
李员外嗤笑:“王村长,话不能这么说。我买这片地,是付了钱的——付给了县衙。
官府文书在此,地契在此,合法合规。你们若再不识相,便是聚众闹事,按律可抓去坐牢!”
他身后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举起一卷文书,上面果然盖着鲜红的官印。
村民们一阵骚动。
他们大多不识字,但官印的威慑力是实实在在的。
“可……可那是我们的活路啊!”
一个中年汉子激动道,“没了那片山,我们采什么药?打什么柴?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李员外脸色一沉:“张老三,就你话多!来人,把这个带头闹事的抓起来!”
几个家丁应声上前。
“谁敢!”
张老三抄起手中的扁担,他身后几个年轻村民也举起锄头柴刀。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且慢。”
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祠堂边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青衣青年。
他像是来了有一会儿了,却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李员外皱眉:“你是何人?”
青年走上前,对众人拱了拱手:“路过此地,听见争执,冒昧插话。”
他转向李员外:“李员外说有官府文书,可否让在下一观?”
师爷看向李员外,见后者点头,便将文书递过去。
青年接过,仔细看了片刻,点点头:“确实是青州县衙出具的买卖文书,手续齐全。”
李员外得意道:“听见没有?合法合规!”
青年却话锋一转:“不过,文书上写的是‘落霞山北麓荒地五十亩’。
而在下刚才上山看过,李员外圈定的范围,至少有两百亩,且并非荒地——山腰有药田,山脚有柴林,半山还有村民的祖坟三座。”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按照《大周律》,强占民田、侵占坟地,杖一百,流三千里。伪造文书、以少充多,罪加一等。”
李员外的笑容僵在脸上。
师爷色厉内荏道:“你……你胡说什么!你懂什么律法?”
青年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正是《大周律》民间简本。
他翻开一页,念道:“《户律·田宅》:‘凡盗耕种、强占他人田宅者,亩数不论多寡,杖一百,流三千里。若有坟冢者,加等。’”
他将册子合上,看着李员外:“李员外若觉得在下说错,不妨一起去县衙,请县令大人判一判?”
李员外额头冒汗。他确实贿赂了县衙的主簿,将两百亩地说成五十亩荒地,又虚报了无主之地。
若真闹到公堂,且不说县令是否站在他这边,光是“侵占坟地”这一条,就够他喝一壶的——这年头,掘人祖坟是天大的事。
“你……你究竟是谁?”李员外盯着青年,“为何要多管闲事?”
青年收起律书:“在下石安,一个读过几年书、学过几天剑的普通人。”
石安。
这个名字,是当年青衣客为他取的。师父说:“石者,坚且朴;安者,平且宁。愿你如石般坚实,如安宁常在。”
这些年来,他行走四方,用的便是这个名字。
“石安?”
李员外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心下稍定,冷笑道,“我劝你别多事。有些人,你得罪不起。”
话音未落,官道方向传来马蹄声。
“青州三虎”到了。
刀疤脸三人下马,看见石安,都是一愣。
他们没想到,这个在茶棚遇到的高手,真的来了落霞镇。
李员外却像是见了救星,连忙迎上去:“刘镖头,你们可来了!就是这小子,在此妖言惑众,阻挠本员外办事!”
刀疤脸——刘镖头——看看石安,又看看李员外,沉声道:“李员外,这位……朋友,恐怕不是一般人。”
“管他什么人!”
李员外此时骑虎难下,恶向胆边生,“刘镖头,你们拿钱办事,替我‘请’这位石公子离开!若他不肯走……刀剑无眼,伤着碰着,也是他自找的!”
刘镖头脸色变幻。
他忌惮石安的武功,但李员外给的钱实在太多。
而且他们三人在青州也算有名号,若被一个无名小辈吓退,以后还怎么混?
他咬咬牙,对石安抱拳道:“石朋友,咱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请你离开,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石安摇摇头:“事情未了,不能走。”
“那就得罪了!”刘镖头拔刀,他身后两人也同时亮出兵刃。
村民们吓得后退,王村长急道:“石公子,你快走吧!别为了我们惹祸上身!”
石安却踏前一步,站到了双方中间。
春日的阳光照在他青色的衣袂上,微风拂动他额前的发丝。
他解下腰间的剑,却没有拔剑出鞘,只是握在手中,剑尖斜指地面。
“三位,”他平静地说,“真要动手?”
刘镖头被他这份从容激怒了,大喝一声:“上!”
三柄刀从三个方向劈来,刀风呼啸,颇有声势——能在青州闯出名号,这“青州三虎”确实有些真本事。
石安动了。
他没有拔剑,只是用剑鞘轻轻一拨。
“叮”的一声轻响,刘镖头的刀被引偏,擦着石安身侧劈空。
同时石安侧身,剑鞘在瘦高个手腕上一敲,后者痛呼一声,刀脱手飞出。
矮胖子的刀这时已到石安后背,石安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身形微晃,刀锋贴着他的衣角划过。
三个回合,不过呼吸之间。
刘镖头三人退开几步,脸色煞白。
他们甚至没看清石安的动作,只觉手腕一麻,兵刃便失了准头。
“还要打吗?”石安问。
刘镖头咬牙,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是个黑黝黝的铁筒,筒口对准石安。
“小心!是袖箭!”有村民惊呼。
石安眼神微凝。
袖箭是暗器,淬毒常见,近距离发射,极难躲避。
刘镖头狞笑:“武功高又如何?尝尝这个!”
他扣动机括——
“咻!”
三支短箭呈品字形射向石安胸腹。
石安终于拔剑了。
剑出鞘的瞬间,没有寒光,没有剑气,只有一道温润如月华的银白。
那是一柄很特别的剑:剑身比寻常剑略窄,通体银白,材质非金非铁,剑脊处有一道浅浅的凹槽,从剑锷一直延伸到剑尖。
剑格处,刻着一株精细的植物图案——细长的叶片,铃铛状的花朵,正是昆仑山巅那种不会响的银铃草。
剑动。
不是劈,不是刺,而是画了一个圆。
一个完美的、银白色的圆,出现在石安身前。
那三支袖箭射入圆中,竟像是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村民们瞪大眼睛,看见那三支箭悬停在了半空,就在石安身前一尺处,微微颤动,却再不能前进分毫。
然后,箭掉在了地上,断成六截——切口平整光滑,像是被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切断。
刘镖头傻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不,那已经不是“剑法”的范畴,更像是……某种“规则”的体现。
石安收剑,剑尖依旧斜指地面:“还要继续吗?”
刘镖头喉咙发干,终于明白自己踢到了铁板。
他收起铁筒,对两个兄弟使了个眼色,三人收起兵刃,对石安抱拳:“石公子武功盖世,刘某佩服。今日之事,我们不再插手。”
说罢,竟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员外目瞪口呆,指着他们的背影:“你……你们收了我的钱!”
刘镖头的声音远远传来:“钱明日退还!李员外,你好自为之!”
李员外脸色惨白,看向石安,见他正缓缓收剑入鞘,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你想怎样?”李员外声音发颤。
石安走到他面前,从怀中取出那本《大周律》,翻到某一页:
“两条路。一,按律法来,咱们去县衙,看看县令大人如何判。
二,私下解决:你放弃强占山地,赔偿村民这三个月的损失,并立字据承诺永不侵扰。
李员外犹豫。
石安又道:“顺便说一句,我刚才上山时,看见山腰的药田里,种着几株‘七叶灵芝’。按市价,一株成熟的七叶灵芝,值百两银子。那片药田至少毁了二十株。”
李员外腿一软。
他根本不知道山上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我选第二条!”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师爷连忙拿来纸笔,在李员外的催促下写好了字据,按了手印,又当场掏出一百两银票作为赔偿。
石安将字据和银票交给王村长:“村长,您收好。以后若再有人来强占山地,可凭此字据告官。”
王村长老泪纵横,带着村民就要下跪道谢。
石安连忙扶住:“使不得。路见不平,本该相助。”
他看了看天色:“事情已了,在下告辞。”
“石公子留步!”
张老三喊道,“您为我们得罪了李员外,万一他日后报复……”
石安笑笑,看向李员外:“李员外会报复吗?”
李员外连忙摆手:“不敢不敢!石公子放心,李某言而有信,绝不再犯!”
石安点点头,又对村民道:“其实,真正能保护你们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们自己。”
他走到祠堂前的空地中央,对围拢过来的村民们说:
“我观各位乡亲,大多身体健壮,只是不懂配合,不知法理。
我在此逗留三日,可教各位一些简单的防身之术,再讲讲《大周律》中关于田产、山林的部分。
日后若再遇此事,心中有底,手中有技,便不会任人欺凌。”
村民们大喜,纷纷道谢。
石安摆摆手,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远处的落霞山。
山峦叠翠,云雾缭绕。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昆仑山巅,那个青色的身影站在锈剑旁,对他微笑。
师父,您看见了吗?
您教的剑,我没有用来争强斗胜,没有用来扬名立万。
我用它,守护了一些本该安宁的生活。
这,应该就是您说的“守护‘无’”吧。
接下来三日,石安果然留在落霞镇。
每日清晨,他在祠堂前的空地上,教年轻村民们一些简单的拳脚和棍棒技巧。
他教得极有耐心,从最基本的站姿、步伐开始,一招一式都拆解得清清楚楚。
“武术不是用来欺负人的,”他常说,“是用来保护该保护的东西的——你的家人,你的家园,你心中的‘道’。”
下午,他则在祠堂里,给识字的村民讲解《大周律》。
他讲得深入浅出,将枯燥的律条变成一个个生动的例子。
“知道为什么李员外最初那么嚣张吗?”
石安问,“因为他知道你们不懂法,他可以用‘官府文书’吓唬你们。但你们若懂法,就知道他那文书漏洞百出,根本站不住脚。”
王村长感慨:“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第三日傍晚,教学结束后,石安独自来到落霞山半腰。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整座山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
他找了块平整的岩石坐下,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块暗红色的、心形的石头。
十八年了,它依旧温润,依旧带着那种奇异的暖意。
石安常常在静坐时握着它,感受着那份穿越时光而来的温度。
另一样,是一截小小的、银绿色的树枝。
那是他从昆仑山巅的银铃树上折下的——不是他折的,是那年师父消失后,他在树下发现的一截自然脱落的嫩枝。
他将它带回,精心培育,如今已长成了一株小小的银铃草,栽在随身携带的小陶盆里。
此刻,银铃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那些不会响的小花苞泛着淡淡的光。
石安看着它们,心中一片宁静。
这三日在落霞镇,他其实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才是真正的“侠”?
少年时,他以为侠就是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惩恶扬善。
但师父教他“忘己”,教他“存意”,教他“最强的剑是为了守护‘无’”。
他渐渐明白,侠不是表面的快意恩仇,而是更深层的东西。
就像这次。
他完全可以一剑杀了李员外,或者废了“青州三虎”,那样更痛快,更能彰显他的武功。
但他没有。
他选择了更麻烦的方式:讲道理,摆律法,教村民自保。
因为他知道,杀了一个李员外,还会有张员外、王员外。
只有让村民们自己强大起来,懂法、有技、团结,才能真正守护住自己的家园。
这,或许就是师父说的“守护‘无’”——不是守护某个具体的人或物,而是守护那种“可能性”:
让人能安宁生活的可能性,让善良不被欺压的可能性,让正义得以伸张的可能性。
“师父,”石安对着西方的天空轻声说,“我好像开始懂了。”
晚风吹过,山间的树叶沙沙作响。
石安闭上眼,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日静坐,感受天地,感受自己与这片世界的联系。
在那种境界里,他能“看见”很多平常看不见的东西:
山间灵气的流动,草木生长的韵律,甚至……一些若有若无的“痕迹”。
那是无名者留下的痕迹。
虽然师父说那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了,但石安总觉得,这个世界到处都有他的影子——在风中,在月光里,在人们安居乐业的笑容里。
忽然,石安心念一动,睁开眼睛。
他腰间的剑,正在微微发光。
不是强烈的光芒,而是剑格处那株银铃草刻痕,泛起了淡淡的银辉。
那光芒很柔和,却让石安感到一种莫名的共鸣。
他握住剑柄,轻轻拔出。
剑身在晚霞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石安凝视着剑格处的银铃草刻痕,忽然福至心灵,将剑尖指向面前虚空。
没有用力,没有招式,只是随心而动。
剑尖划过空气,留下一道淡淡的银痕。
那痕迹没有立刻消散,而是悬浮在空中,渐渐扩展、变化,最后竟化作了一株银铃草的虚影——和剑格上刻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大、更清晰。
虚影持续了三个呼吸的时间,然后缓缓消散。
石安怔住了。
他从未刻意练过这样的剑法,刚才那一剑完全是随心而发。可那效果……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师父教他的“忘己”与“存意”,不仅是心法,更是剑法的根基。
当心境达到某种程度,剑意便会自然显化,化作种种异象。
而这银铃草的虚影,或许就是他剑意中最核心的部分——那份对“无名”的追念,对“守护”的执着,对这片天地深沉的爱。
他将剑收回鞘中,对着虚空中的残影,深深一躬。
“谢谢你们。”他说。
谢谢无名者,用生命换来了这个可以安宁练剑的时代。
谢谢师父,用十八年教会了他什么是真正的“道”。
谢谢这片天地,给了他领悟这一切的机会。
夕阳完全沉入西山,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天际。
星辰开始浮现,一弯新月挂在东方的天空,清澈,宁静。
石安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向山下走去。
他知道,落霞镇的事已了,该继续前行了。
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还有很多需要守护的东西。
而他,会带着这柄刻着银铃草的剑,带着师父的教诲,带着无名者的祝福,一步步走下去。
不争,不抢,不显,不耀。
只是守护。
守护那些平凡的、美好的、值得存在的“无”。
第四日清晨,石安辞别落霞镇的村民。
王村长带着全村人一直送到镇口,张老三和几个年轻人更是红着眼眶。
“石公子,您真不能多留几日?”张老三不舍道。
石安微笑:“该教的都教了,剩下的要靠你们自己。记住,团结,学法,练武——这三样做到,便无人能欺你们。”
王村长递上一个包袱:“这是乡亲们凑的一点干粮,您路上用。还有这个……”
他取出一个小布袋,“是我们落霞山特产的‘霞光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滋味还不错。”
石安接过,郑重道谢。
“石公子,日后若路过,一定要来看看我们!”有妇人喊道。
“一定。”石安点头。
他背起行囊,挎上剑,转身踏上官道。
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众人说:
“对了,落霞山南麓那片向阳坡,土质很适合种茶树。
你们若有余力,可以试着开几亩茶园。
‘霞光茶’品质不错,好好打理,或许能成为村子的一条生路。”
村民们眼睛一亮,纷纷记下。
石安这才真正转身离去。
春日的阳光照在他的背上,青色的衣衫在风中微微拂动。
他走得不快,却坚定,一步步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
王村长望着他远去的方向,许久,叹道:“真是……侠客啊。”
“侠客?”
张老三挠挠头,“可石公子跟我们想的侠客不一样。他不耍威风,不摆架子,甚至……连名字都不怎么提。”
“这才是真侠客。”
王村长说,“你看他腰间的剑,出鞘时多漂亮?可他三天来,只拔过一次剑,还是为了救我们。这种懂得‘藏’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众人点头。
他们不知道,很多年后,“落霞镇遇青衣剑客”的故事会流传开来。
故事里的青衣剑客,腰间有一柄刻着奇怪花草的剑,剑法如仙,却从不伤人,只讲道理,只教人自强。
人们给这个故事起了个名字,叫《侠之隐者》。
而故事的主人公,此刻正走在另一段路上。
石安没有选择大路,而是拐上了一条山间小径。
他喜欢走山路,安静,能听见鸟鸣,能看见寻常人看不到的风景。
正走着,前方树丛中忽然传来呻吟声。
石安脚步一顿,侧耳倾听,然后拨开灌木走了进去。
树林里,一个樵夫打扮的中年人倒在地上,抱着左腿,脸色痛苦。
他的脚边,是一个捕兽夹——铁齿深深嵌入小腿,鲜血染红了裤管。
“别动。”石安蹲下身,仔细观察伤口。
樵夫看见他,急道:“公子小心!这附近可能有野兽,这夹子就是猎户设的!”
石安点点头,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一套银针和一些瓶瓶罐罐。
这是他行走江湖必备的——师父教过他一些医术,虽不精深,但处理外伤够了。
“忍一忍。”他说着,双手握住捕兽夹两侧,轻轻一用力。
“咔”的一声,铁夹弹开。
樵夫痛得倒吸凉气。石安迅速清理伤口,撒上金创药,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过半盏茶时间。
“好了,伤口不深,休养半月就能痊愈。”
石安扶他坐起,“这附近有村子吗?我送你回去。”
樵夫感激涕零:“多谢公子!我家就在前面三里地的杏花村。”
石安搀扶着他,慢慢往杏花村走去。
路上闲聊,得知樵夫姓赵,是村里的木匠,今日上山找合适的木料,不小心踩中了猎户设的陷阱。
“现在打猎的人少了,这些夹子都荒废了,谁想还能伤人。”赵木匠叹气。
石安点头:“无灾纪元后,野兽也温顺了许多,确实不需要这么多陷阱了。”
赵木匠看着他腰间的剑,好奇道:“公子是江湖人?”
“算是吧。”
“那您一定见过大世面。”
赵木匠眼中露出羡慕,“听说外面的世界很大,有高来高去的侠客,有能呼风唤雨的道士,还有……那些传说中的人物。”
石安笑了:“外面的世界确实大,但高来高去的侠客不多,呼风唤雨的道士更少。最多的,还是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
“可您不一样。”
赵木匠认真道,“您刚才救我的时候,那手法……普通江湖人可不会随身带银针和药瓶,更不会包扎得这么好。”
石安没有否认,只是说:“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到了杏花村,赵木匠的家人千恩万谢,非要留石安吃饭住宿。
石安推辞不过,便住了一晚。
那晚,村里几个老人听说来了个懂医术的江湖人,都来找他看病。
石安一一诊治,虽不能治大病,但缓解些小病小痛还是可以的。
夜深人静时,他坐在赵家小院的石凳上,看着满天繁星。
赵木匠的儿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悄悄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腰间的剑。
“大哥哥,你是剑客吗?
石安温和地笑:“算是吧。”
“那你的剑厉害吗?”
“剑不厉害,厉害的是用剑的人为什么用剑。”
石安摸摸他的头,“你想学剑吗?”
男孩用力点头:“想!学了剑,我就能保护爹娘,保护村子!”
石安沉默片刻,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
“看好了。”
他站起身,用树枝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很慢,很轻柔,却有一种奇异的韵律。
男孩瞪大眼睛,明明只是一根树枝,他却仿佛看见了一道银色的光圈。
“这是第一式,‘忘己’。”
石安说,“练这一式,不是练怎么打人,而是练怎么忘记‘我’——忘记害怕,忘记炫耀,忘记胜负。当你心中无‘我’,剑中才会有‘真’。”
男孩似懂非懂,但很认真地点头。
石安又画了一个圆,这次圆更凝实,仿佛真的在空气中留下了痕迹。
“这是第二式,‘存意’。”
他说,“忘掉‘小我’,存留‘大我’——你要保护爹娘的心意,要守护村子的心意。这心意不散,剑便不会偏。”
他收起树枝,对男孩说:“这两式,够你练一辈子。什么时候真正明白了,什么时候,你就是真正的剑客了。”
男孩郑重地接过树枝,像是接过什么神圣的使命。
石安笑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昆仑山脚,青衣客也是这样教他的。
从最基础的“忘己”与“存意”开始,一点点,一步步。
传承,或许就是这样。
不是教多少招式,传多少内力,而是将那把“钥匙”交出去,让后来者自己去打开那扇门,看见门后的风景。
第二日,石安再次辞别。
赵木匠一家送到村口,男孩挥着那根树枝,大声喊:“大哥哥,我会好好练的!”
石安对他挥挥手,转身离去。
晨光中,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腰间的剑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剑格处的银铃草刻痕,似乎也亮了一下。
像是微笑。
像是祝福。
像是无数个这样的清晨,无数个这样的告别,汇聚成一条无声的河,流淌在这片被深爱着的土地上。
而石安知道,他的路还很长。
他会继续走下去。
带着剑,带着心,带着那份与世无争却坚定无比的“守护”之意。
直到某一天,他也成为传说的一部分。
成为风中那句“曾经有人……”,成为月下那抹“犹闻其在”,成为这无灾纪元里,一个平凡又不平凡的注脚。
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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