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之钟
凌晨三点,我在老旧公寓的厨房里,为外公折着最后一架纸飞机。
窗外是沉睡的城市,偶尔有夜归车辆划过寂静。厨房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折纸作品——纸鹤、青蛙、小船,还有数十架纸飞机。每一样都折得棱角分明,仿佛能随时活过来飞走。
七十八岁的外公坐在我对面的轮椅上,双手微微颤抖,但他的眼睛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异常明亮。他坚持要教我折一种特别的纸飞机,他说这叫“时间飞机”。
“折这里的时候,要想着你希望它飞往的年份。”外公的声音沙哑但清晰,“1947年,我第一次学会折纸。”
我按照他的指示,将纸角对折,脑中想象着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年代。外公出生在战后第二年,母亲早逝,父亲是个沉默的渔夫。
“再折这里,想着1965年。”外公继续说,“那年我遇到了你外婆。”
纸张在我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想象着年轻的外公,那个在照片中笑容灿烂的青年,在镇上的文化节第一次见到梳着两条长辫的外婆。
“然后这里,1972年,你母亲出生。”
我的手指顿了顿。母亲去年刚因病去世,这也是为什么外公搬来和我同住的原因。我看着眼前日渐消瘦的老人,突然意识到我们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家人。
“继续,小安,”外公轻声催促,“1998年,你出生的那年。”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折着纸边。外公曾说,我出生那天下着大雨,他抱着刚出生的我在医院走廊走了整整一夜,哼着他自编的摇篮曲。
折纸逐渐成型,机翼、机身、尾翼。外公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双手,仿佛在监督一次神圣的仪式。
“最后一步,”外公的声音更轻了,“想着现在,此时此刻。”
我将最后一道折痕压平,一架精致的纸飞机静静躺在掌心。它看起来和其他纸飞机没什么不同,但又似乎蕴含着某种特别的力量。
“现在,许一个愿望,然后把它飞出去。”外公指向厨房那扇敞开的窗户。
“可是外公,现在是半夜,而且外面——”
“嘘,”他摇摇头,“时间不在乎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走到窗前,夜晚微凉的风拂过脸颊。我闭上眼,许了一个简单的愿望:希望外公不要太快离开我。然后我轻轻将纸飞机掷出窗外。
它没有像普通纸飞机那样迅速下落,而是在空中优雅地盘旋了一圈,然后向上飞去,越来越高,直到融入夜空,消失不见。
“它会去哪?”我转身问道,心中充满惊奇。
外公没有回答。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曾经能修船、能捕鱼、能抱起幼年母亲的双手,此刻正轻轻抚摸着轮椅的扶手。
“小安,”他突然说,“能帮我拿床头柜里的那个铁盒子吗?”
我点点头,走进外公的房间。那个生锈的铁盒子我见过多次,但外公从未当着我的面打开过。我小心地把它拿出来,放在厨房桌上。
外公示意我打开它。里面没有珠宝或重要文件,只有一叠泛黄的折纸作品和几张旧照片。最上面是一张黑白结婚照,年轻的外公和外婆笑得腼腆。下面是一张母亲小学时的彩色照片,扎着马尾,缺了两颗门牙。
“这些是我生命中的时间飞机。”外公抚摸着那些脆弱的纸张,“每一件都保存着一个时刻。”
我注意到盒子底部有一本薄薄的笔记本。外公让我拿出来翻开。里面不是日记,而是一系列日期和简短的记录:
“1947年秋,李伯教我折纸船。他说,纸船能载着烦恼顺流而下。”
“1965年夏初,见到阿芳第一面。她的辫子上系着蓝色丝带。”
“1972年春,女儿出生。我折了99只纸鹤挂在病房。”
“1998年冬,外孙女出生。折了一架大飞机,等她长大教她飞。”
记录在五年前停止了,大约是外婆去世的时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飞机,小安。”外公缓缓说道,“有些飞向了未来,有些停留在过去。重要的是,你得学会放飞它们,而不是永远握在手里。”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外公,你是在教我告别吗?”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折纸的痕迹:“我是在教你如何继续飞行。”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玻璃洒在厨房桌上,给那些纸制品镀上一层金边。外公打了个哈欠,显得疲倦但平静。
“我想再睡一会儿,”他说,“早上我想吃你煎的荷包蛋,像你外婆做的那种。”
“好的,外公。”我推着他的轮椅向卧室走去。
走到门口时,外公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厨房桌上的折纸作品,然后转向我,轻声说:“再折一架时间飞机吧,小安。但这次,想着未来。”
那天下午,外公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他没有痛苦,就像他常说的那样:“像纸飞机轻轻着陆。”
葬礼后的一个星期,我回到空荡的公寓。阳光正好,我坐在厨房桌前,拿出两张纸。一张我折成了纸飞机,想着外公——希望他在某个地方与外婆和母亲重逢。另一张,我折成了一架新的时间飞机。
这次,我按照外公教我的每一步,想着未来的自己:五年后,十年后,也许更久。我想象着可能会遇到的人,可能会去的地方,可能会创造的时刻。最后,我走到窗前,放飞了这架承载着未来的纸飞机。
它乘着午后的微风,高高飞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直到变成一个小点,然后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但我知道它没有真正消失——它只是飞向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我转身回到厨房,开始收拾外公留下的折纸作品。每一件都那么精致,那么充满爱意。我不会把它们收进盒子藏起来,而是决定将它们放在房间各处——书架上、窗台上、茶几上。
因为外公说得对,时间飞机不应该被永远握在手中。它们需要被放飞,需要去完成自己的旅程。而活着的人,在放飞之后,要做的就是继续折下一架,再次起航。
我拿起一张蓝色的纸,开始折叠。这一次,我不知道它会飞向哪一年,但我知道,它一定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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