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官场上下,在惊惧过后,终于看清了风向。
尤其是在新任巡抚梁梦龙(其与湖广籍首辅张居正关系密切)抬出这尊后台,并做出“协理办案,戴罪立功”的保证后,
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官吏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开始变得“积极”起来。
他们默契地配合着钦差,将矛头一致对准了宗室。
此前围堵在巡抚衙门外的楚藩宗室恶徒,一日之间便被驱散或锁拿,烟消云散。
失去了官场暗中臂助的宗室,本还有最后串联抵抗的机会,却在荆王府率先“投诚”,近乎引颈就戮的示范下,内部迅速四分五裂,人心涣散。
德安王朱翊鐯、樊山王朱载坅,这两位堂堂郡王之尊,被迅速定罪,明正典刑,血淋淋的人头让所有观望者胆寒。
与此同时,湖广三司衙门上演了一出精妙的双簧。
他们一边义正词严地上疏弹劾朱希忠“目无君上,僭越皇权”,喊打喊杀,做足姿态给朝廷清流和天下人看;
一边却又无比默契地配合着海瑞、栗在庭,完善二王涉案的卷宗、控制蕲州等地宗室、并向中枢详细说明原委,
将朱希忠那些看似“僭越”的行为,在官场程序上再走一遭,使其变得“规范”而“合法化”。
见此情状,原本还在犹豫的襄王府,终于彻底放弃了侥幸心理,低头认输。
襄王亲自寻上钦差行辕,姿态放得极低,自请将亲王禄米由九千石削至七千石(明初亲王禄米五万石,历经削减,至万历初年定为九千石)。
他措辞恳切,言道“九”乃极数,亲王用之实犯忌讳,取“七”足以安身立命。
不仅如此,他还将涉嫌勾结按察使杜思、牵涉谋逆大案的自家宗亲——镇宁王,亲手缉拿捆缚,交给了钦差。
其姿态之低,诚意之“足”,堪称宗室中“识时务”的俊杰。
然而,即便襄王如此“懂事”,掌宗人府事的驸马都尉邬景和却并未留情面。
他以襄王府宗亲涉谋逆案为由,定其为“罪藩”,一应惩处皆参照荆王府旧例。
最致命的一击,便是“降等袭爵”——自此以后,荆、襄二藩,虽国祚不除,宗籍不褫,
但其子孙承袭爵位时需依次递降,七代之后,便将尽数沦为没有封号的庶人!
此令一出,襄王当场气急攻心,晕厥过去。
与此同时,宗人府强力推行新政:收归各王府名下大量田庄、店铺等宗产,
形成以宗人府为主导,宗亲、内廷太监、王府属官共同管辖的新制。
各府郡王、将军、中尉、县主等人的禄银,也不再按人头派发,
而是每府给定一个总额,无论府内封号者多少,皆由王府自主调度分配。
换言之,朝廷每年就给这么多钱,王府宗亲是吃干还是喝稀,是富养还是穷养,自己看着办。
这等于是掐断了宗室无限扩张的财源和人口基础!
各王府内部顿时炸开了锅,鼓噪反对之声不绝。
对此,宗正邬景和早有准备,当场驳斥。
他声称自己深受皇帝仁德感化,顾念皇室亲亲之谊,绝不会让各王府真的揭不开锅。
随后,他抛出了“解决方案”:宗人府在接手王府产业后,将一并开放商禁,
根据各府地域、资源禀赋不同,牵头或引导开设各类商行,如棉布加工、丝织、成衣、碾米、榨油、纸张、印刷、草编、砖瓦石灰等,
引导宗室们“正确”经营实业。经营盈余,则由宗人府与王府按比例分成。
至于经营亏损……那就抱歉了,各王府就继续啃那点定额禄银吧,没那个本事,少生几个孩子才是正道。
紧接着,邬景和又“亲切”接见了那些没有封号、生活困顿的底层宗室,深入交流,完善“帮扶”机制。
他宣布,将参照京城学府规制,在各藩设立“宗学”,教授经典、数算、商计、巧工四科。
顺利完成学业的宗室,可吸纳入宗人府开办的各类商行任职。
而在后三科展现特殊天赋者,甚至有机会入京面圣,进入更高学府进修,解除从事四民之业的限制,乃至破格授予官职爵位!
这张“大饼”画得足够诱人,荆、襄二府的宗室内部再度发生剧烈割裂。
对于众多底层宗室而言,王府的产业、高爵厚禄,本就与他们无关。
他们终日被圈禁在王城之中,仰仗王府指缝间流出的些许施舍过活,动辄被有封号的宗亲欺辱殴死,境遇还能更差吗?
在这种心态下,不少底层宗室主动充当“带路党”,积极配合宗人府清点宗产、丈量田庄。
短短数日,从荆、襄二府清查出的产业,折银便高达数十万两!
这股风潮甚至蔓延到了早已除国的辽藩。
一些辽藩旁系宗亲也跑来凑热闹,踊跃揭发本藩几位郡王的“罪状”。
眼见岳阳王府以及荆、襄二藩都“赶上”了开放商禁的“好事”,
这些底层宗室不再犹豫,纷纷表示自己“高风亮节”,宁愿将王府产业用于开办商行,“造福”全宗。
为了给辽府的郡王们罗织罪名,甚至有癫狂的宗室,扯不上谋逆案,便搬出了首辅张居正,
声称府上某位王爷才是杀害张居正祖父的真凶(“会居正登第,召其祖,虐之酒至死”),言之凿凿,有板有眼。
反正辽藩劣迹斑斑是出了名的,什么“割取百姓头颅,举城惊视”,什么“遇少年男女美色者,辄拥入府中淫污”,
乃至“辽王立白纛谋反,以官兵五百人围王宫”等旧账都被翻了出来。
总而言之,辽藩也是“罪藩”,家里几个郡王建议钦差一并处置了,好将产业重新分配。
数日之间,蕲州、荆州等地,清算之势如火如荼。
明正典刑的郡王有四位,镇国将军九位,辅国、奉国将军十余位,中尉等数十位,被发往凤阳高墙圈禁者更是不计其数。
朝野上下,咒骂之声、弹劾奏章、各种编排谣言,不绝于耳。
钦差队伍途经汉阳府时,甚至遭遇死士刺杀,引起一时惊惶。
所幸,翌日成国公朱希忠再度露面,仅伤及一耳,并无大碍。
他甚至命人打造棺木随行,摆出一副置生死于度外、誓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的决绝姿态。
就在这种高压与怀柔并施、鲜血与“饼饵”齐飞的局面下,这场针对湖广宗室的大清算,竟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岷王府,深处殿宇内。
岷王朱定燿焦躁地来回踱步,如同困兽。
“局势不对劲!万分不对劲!”他反复念叨着,眉头紧锁。
吉府辅国将军朱常汶比他更加颓丧,瘫在椅中,面如死灰:“殿下,您就别重复了!我自然知道现在局势大大不妙!”
“湖广诸藩,荆、襄已然俯首系颈,任人宰割!楚府的东安王自身难保,还被圈禁在巡抚衙门里!”
“我吉宗那位‘好父王’……哼,他不仅不愿替我做主,反而一门心思想把我推出去顶罪,好保全他自己和吉藩!”
“如今,能稍微抗一抗锦衣卫魔掌的,恐怕只有殿下您了啊!”
朱常汶唉声叹气,充满了绝望。
难道是他不想学荆藩、襄藩那样,扑通一声跪地求饶吗?
问题在于,他当初替岳阳王府的朱英琰打通岳州关节,是实实在在地涉案其中了!
当初在楚王府夜宴,他许出去几十万两银子,那邬景和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拒绝了。
如今眼看几位郡王说杀就杀,连去凤阳高墙的“优待”都没有了,
他一个区区辅国将军,若落到朱希忠手里,绝对是脖子上一刀,碗大个疤!
太猖狂了!
他心中愤懑,想起当年辽王除国,好歹还能保命送去凤阳,如今怎么就直接动辄绞杀了!?
他偷眼瞥了一下身前这位岷王,只盼着这位爷是真的打算顽抗到底,否则,他朱常汶当真是十死无生了。
朱定燿的心思却没完全放在朱常汶的哀嚎上,他停下脚步,喃喃自语:
“局势是不对劲,但本王指的不是它有多坏,而是……变化太快了!”
朱常汶一怔,只觉云里雾里,莫名其妙。
朱定燿仿佛在梳理自己的思路,解释道:“从荆藩开始,这局势的演变,快得令人心惊!”
“荆府三子毫无征兆地屈服,襄王莫名其妙地‘自首’,还有辽藩那些宗室的揭发,更是快得不正常!”
太奇怪了!
从荆藩藩主自焚,朱希忠仓促离开蕲州,这才过去多久?
就算朱希忠真的不惜己身,拼了命要清算此案,总该有个循序渐进、遇到抵抗、反复拉扯的过程才对。
怎么会如此势如破竹?
东安王入狱、荆、襄、辽相继低头……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他招买的苗兵、聚拢的匪盗,都还没完全安置妥当,怎么形势就急转直下到了这一步!?
朱常汶疑惑道:“荆府三子白捡一个亲王之位,卖了荆藩不是合情合理?
在钦差高压之下,襄藩、辽藩别无选择,顺势低头,也说得通啊?殿下究竟觉得哪里不对?”
朱定燿抿了抿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失去了与这个吉藩小辈深入探讨的兴趣——
与他那位刚刚“被自尽”的堂弟、黎山王朱定炯相比,眼前这人实在差得太远了。
他独自沉思起来。
诚如朱常汶所言,每一步看似都合情合理。
但诡异之处在于,每一步都“合理”得过于迅速,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反扑和阻力!
唯一一次针对朱希忠的刺杀,还是他自己派出去的人!
这种近乎“一帆风顺”的背后,明显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暗中推波助澜,清扫障碍!
是谁?如此阴险毒辣?目的又是什么?
如今湖广地界上,有这般权势和能量的人,屈指可数。
朱定燿的目光扫过眼前的朱常汶,想到他那一直未曾出面、态度暧昧的父王——吉王。
但他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对,吉王若真有这般老谋深算,也未必需要急着把自己的儿子推出来顶罪。
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现,想起了前日去世的堂弟朱定炯的一句“名言”:凡事看谁最终能获得最大利益!
这个念头一起,朱定燿脑中顿时如电光石火,豁然开朗,同时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自身处境的极度危险!
他在殿内再度急促地踱起步来,眉头紧锁,苦苦思索。
过了好半晌,他才猛然停步,抬头死死盯住朱常汶:“你现在,还能拉起多少人手?!”
朱常汶怔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斟酌着答道:“这……要看殿下指的是何事。
若是寻常壮声势、了结私怨,数百人没什么问题。
但若是……大逆不道之事,恐怕……十余人的核心骨干也难。”
朱定燿眼神锐利如鹰:“十余骨干更好!贵精不贵多!”
朱常汶被他眼中的疯狂吓得后退一步,声音发颤:“殿下……意欲何为?”
朱定燿神色阴沉如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事到如今,已不容我等再作他想了!”
“本王在湘西苗疆和洞庭水泽,还藏有千余敢战之人,现已交给黎山王旧部统领。”
“王府内的属官、护卫兵丁,只要许以重利,总会有愿意跟咱们走的!”
“我们往北走!冲出湖广,投身鞑靼!
凭借带去的财货人手,改头换面,以部落之身开府建制,积蓄实力,等待天时!”
此事在前朝乃至本朝北方边境并非没有先例,一些失势或犯罪的宗室、军官潜逃塞外,混个温饱乃至成为部落头目的,并非没有。
朱常汶听罢,立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原地蹦了起来!
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向这位岷王殿下!
岷王府上代就有造反的先例,结果两天就被平定了,如今这位竟然还敢重操旧业,还敢邀他入伙?
简直是失心疯了!
他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殿……殿下,我还是……还是不习惯北方的吃食风沙。
我……我还是想办法改头换面,隐入民间做个安生百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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