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藩此前被处死的宗室中,不乏有通过贿赂钦差、太监,假死脱身的先例。
或者消息灵通者提前遁逃,隐姓埋名。
他来找岷王,本就是希望能借助其门路,弄个新身份躲起来,哪曾想会被拐带上“弃国弃家,北投鞑虏”这条绝路!
朱定燿此刻却没工夫再与朱常汶虚与委蛇地拉扯试探。
他没有听从堂弟朱定炯临终前“舍弃黎山王、摘清自己”的建议,反而选择了谋划反戈一击,
甚至派遣死士刺杀朱希忠,如今已然是箭在弦上,没有退路了!
造反这种蠢事,有祖上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他心知肚明成功率渺茫。
但他绝不能坐以待毙!除了冒险一搏,远遁塞外,他已别无选择!
他猛地上前,一把按住朱常汶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朱常汶痛呼出声。
朱定燿眼神冰冷,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朱常汶!按辈分,我是你的叔祖父!
论爵位,你区区辅国将军,见了本王也需俯首称臣!我算你半个君父!”
“方才的话,你若是愿意听从,你我之间尚存一份君臣情谊,将来塞外也可相互扶持。
你若是不愿……”
他眼中寒光一闪,“就休怪本王翻脸不认人,不讲宗室情面了!”
他不仅要裹挟朱常汶及其可能拉拢的人手,更重要的,是将这位吉王之子竖起来,
一旦事败,也能让吉王府吸引朝廷大部分视线,为他争取更多的逃亡时间。
他正这般盘算着……
“咔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正殿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竟应声而裂,木屑纷飞!
朱定燿的手还搭在朱常汶的肩膀上,两人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呆立当场,惊恐地望着殿门方向。
只见乌泱泱一大群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撞破残破的殿门,鱼贯而入,
瞬息之间便将二人围在了中央,水泄不通。冰冷的眼神,森然的杀气,弥漫在整个大殿。
“咳咳……”
一阵略显虚弱,却带着莫名威势的咳嗽声在殿外响起,伴随着木质车轮碾过石板的细微声响。
朱定燿阴沉着脸,缓缓抬起头。
果然,只见成国公朱希忠坐在一架轮椅上,由人推着,捂着口鼻,缓缓进入了殿内。他面色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昔。
朱希忠身后,其子朱时泰手持一条刺眼的白绫,趾高气扬地走上前来,
目光戏谑地扫过面无人色的朱常汶,最后落在朱定燿身上。
“你们这些这王那王的,封号听着都差不多,什么荆、襄、岷、吉,金木水火土轮着转,
名字更是取得一模一样,本王……哦不,本国公爷实在是分不清谁是谁。”
朱时泰故作苦恼地摇摇头,随即语气一转,带着刻骨的讥讽,
“不过,例外的是,我就清清楚楚地记得您——岷王殿下您!”
他晃了晃手中的白绫,继续道:“当日在黎山王府,您亲口说,早晚要杀了我父子二人。
巧了,我父当时也说,早晚会回来,了结岷府之案。
自那以后,我可就心心念念,日夜盼着,想看看今日,到底是谁说的话……更算数一些。”
他将手举过头顶,轻轻一挥。
周围的锦衣卫会意,立刻反身将破损的殿门勉强合拢,隔绝了内外。
朱时泰看向面色铁青的朱定燿,再次晃了晃手中的白绫,脸上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岷王殿下,如今看来,还是我父……一诺千金啊!”
朱定燿的目光,在周围杀气腾腾的锦衣卫身上扫了一圈,最后才落回到轮椅上的朱希忠身上。
眼前这番情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快的动作!
昨日才听闻朱希忠一行人还在长沙府,今日竟已如神兵天降,直接杀到了他的岷王府!
他下决心遁逃,自认为已经足够果断迅速,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哎……朱定燿在心中暗叹一声,充满了不甘与无奈。
这恐怕,多少也是被那个蠢货东安王前期上蹿下跳、吸引了太多注意力和火力的缘故啊……
事到如今,他知道任何挣扎都已徒劳。
他只是缓缓站直了身子,将被朱常汶扯得有些凌乱的王袍理了理,将仪态调整到一位亲王应有的从容。
莫名的,他想起了岷藩祖上那位造反的广通王,不知其当年东窗事发之际,又是何种心情?
反正,他朱定燿此刻心中,竟异常的平静。
许是王府这已是第二次被锦衣卫闯入,也或许是清楚知道眼前这些人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反倒没了第一次时的暴怒与失控。
心平,气和。
他甚至没有理会嚣张的朱时泰,只是将目光投向轮椅上的朱希忠,语气出乎意料地从容,仿佛在闲话家常:
“本王上次弹劾成国公您僭越的奏疏,恐怕还在去往京城的官道上。没想到,国公爷竟再度不请自来,擅闯本王王府。”
他微微一顿,问道:“不知国公爷今次大驾光临,又所为何事?”
朱希忠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黎山王朱定炯,已供认受你指使,长期豢养匪盗,其部分人手更参与了围攻钦差行辕之事。
而这些匪盗中,更有世庙皇帝当年明令诛杀的在逃钦犯——朱定燇。”
“且不说殿下你还派遣死士,于汉阳府途中行刺本公之事。
单就‘指使宗室豢养匪类、涉嫌谋逆’,以及‘隐匿包庇朝廷钦犯、欺君罔上’这两条,便已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了。”
“本公今日前来,自然是为……罚罪而来。”
朱定燿沉默了片刻。
听到“黎山王”和“朱定燇”这几个字,他便知,一切抵赖都已无用,绝无任何侥幸可言。
他想了想,竟似将自身罪行与即将到来的下场都抛诸脑后,脸上露出一丝纯粹的好奇神色,开口问道:
“成国公,本王即便真的豢养了些许盗匪,可无论他们是打家劫舍也好,还是……
无意间被朱英琰利用,臂助了他杀害张楚城也罢。
放在往常,这等事情,至多不过削俸三年,申饬一番而已。”
他顿了顿,神色愈发不解,带着探究的意味:
“如今,不过是因为龙椅上的皇帝,或是内阁里的某位阁老,一念兴起,改了主意,决心整顿宗室。
你朱希忠,便如此鞍前马后,不惜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身后名声,要亲手逼杀一位大明亲王?”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丝质问:“皇帝如今是没有亲儿子封王,才任由你这般糟践亲王宗室。
等他将来有了子嗣,什么福王、忻王……届时,他若想为亲王正名,重塑宗室威严,你朱希忠,必然首当其冲,成为众矢之的!”
“若是将本王押解进京,交由三法司会审,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走完所有程序,那也罢了。
可你如今,就凭着诏书上一句模糊的‘便宜行事’,便行此僭越之事,擅杀亲王!”
“朱希忠,” 朱定燿死死盯着他,
“你不怕有朝一日,被御史口诛笔伐,被科道群起攻之,被皇帝鸟尽弓藏吗?
你不怕你成国公府,因此而一朝破灭,百年勋戚,烟消云散吗?!”
朱希忠闻言,再度轻咳了两声,强行将喉头涌上的一股腥甜咽了下去。
他没有立刻回答朱定燿的问题,而是先转向一旁抖如筛糠的朱常汶,语气甚至称得上“和蔼”:
“吉府的辅国将军,本公来此之前,已先去见过你父王了。他……很好说话。”
“看在他如此‘深明大义’,积极配合的份上,本公给你一个机会。
你先回去,与他好好‘道个别’,然后……自行前往武昌府钦差行辕领罪吧。”
朱常汶闻言,面如死灰,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被抽空,直接瘫软下去。两名锦衣卫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其架起,拖拽着出了大殿。
待朱常汶被带离后,朱希忠这才摆了摆手。
朱时泰立刻会意,深吸一口气,缓步拿着那条白绫,走到了岷王朱定燿的面前。
朱定燿点了点头,神色异常平静:“稍待。”
话音一落,他竟转身走向侧室,片刻后,双手捧着一顶代表亲王身份的七旒冕冠走了出来。
他站在殿中,一丝不苟地将冕冠戴在头上,正了正冠缨。
随后,又仔细理了理身上亲王常服的每一个褶皱,扶正了腰间的玉带。
做完这一切,他才一掸下摆,随意地撩起脑后的头发,将脖颈完全暴露在朱时泰面前,闭上了眼睛。
朱时泰看着眼前这位引颈就戮的亲王,手心微微冒汗,但还是依言上前,一手捏着白绫一端,绕到朱定燿身后。
白绫及颈,骤然收紧!
朱定燿立刻双目凸出,脸色由红转为酱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声。
但他仍然强忍着巨大的痛苦,猛地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轮椅上的朱希忠,似乎在用最后的力量,执拗地等待着那个问题的答案。
片刻过去,朱定燿的双手开始无意识地扒拉脖颈上的白绫,太阳穴青筋暴起,双腿剧烈地抽搐起来。
朱希忠始终静静地端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残酷的一幕,不言不语,如同庙宇中泥塑的神像。
直到殿内那挣扎的动静彻底消失,朱时泰才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蹲下身子,探了探朱定燿的鼻息和脉搏,最终确认地点了点头。
朱希忠自己推着轮椅,缓缓上前,近距离地再次确认了一遍。
他看着岷王怒睁的、写满了不甘与疑问的双眼,默然片刻,俯下身,伸出手,轻轻为其合上眼帘。
也不管朱定燿是否还能听见,朱希忠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回答着那个萦绕在死者心头的问题:
“今上……自登基前后,诸多不便宣之于口之事,全然仰仗锦衣卫暗中行事……”
“世人都说,我锦衣卫缇骑四出,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你说……这无孔不入之中,能否……也钻入人心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在空旷死寂的大殿内幽幽回荡。
“李太后、张居正、高仪他们……即便加起来,能有我一半了解今上的真实性情与心中所想,便算是有洞彻人心之能了。”
“这般千载难逢,得以窥视帝心深处的机会……我若是还能看错了人,押错了宝……”
朱希忠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感慨,又似决绝,
“那么……我成国公府,就此败亡……也就亡得不冤了。”
朱时泰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轮椅上这位名为“忠”,行事却如此狠辣诡谲的父亲,一时失语,不知所措。
朱希忠突然侧过脸,迎上儿子震惊而茫然的目光,脸上竟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淡淡笑意。
他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朱时泰冰凉的手,低声道:
“天下……哪有无缘无故的‘忠’。”
“好好看,好好学……这,才是真正的立身之道。”
说罢,他不再停留,自己转动轮椅的轮子,兀自朝着殿外那破碎的门口而去。
朱时泰猛地回过神来,慌忙赶上,从后面把住轮椅,推着父亲缓缓离开。
空旷阴森的大殿内,只剩下岷王朱定燿穿戴整齐的尸身,孤零零地横陈于地,见证着这场权力斗争的残酷与终结。
湖广上下,无数双眼睛都死死盯着成国公朱希忠的一举一动。
因此,岷王府内发生的惊天变故,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如同插上了翅膀,传遍了官场与宗室圈。
即便许多人心中早已有所预感,但当“岷王朱定燿被朱希忠擅自处决”的消息得到证实时,所带来的震骇依旧是空前的。
那可是亲王!是大明太祖皇帝血脉,地位尊崇无比的亲王!
竟然就这样被一个臣子,未经三司会审,未得明旨核准,“自作主张”、“轻飘飘”地杀了!
这简直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肆行无忌,莫此为甚!
擅杀亲王,罪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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