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磬余音袅袅,终归于寂。
满殿朱紫公卿、赳赳武臣、宗室勋臣,皆齐刷刷躬身长揖,山呼之声震彻殿宇:
“臣等恭贺陛下克复襄阳,威加海内!陛下万岁!”
御座之上,天王苻坚目光温润,缓缓扫过阶下济济群臣,嘴角噙着一丝宽和的笑意,虚抬右手,声音清朗而充满力量:
“众卿平身,今日乃家国同庆之宴,不必过于拘礼,各自安坐便是。”
“谢陛下!”
众人齐声应和,声震殿梁,方才依序归座,殿内凝滞的空气顿时流动起来。
苻坚并未即刻举箸,目光首先落在左首前列的征南大将军、长乐公苻丕身上,温言道:
“永叙。”
苻丕闻唤,即刻离席,行至御阶前,再次躬身:
“儿臣在。”
“此番南征,历时一载,终克襄阳,扬我国威于江汉。汝初次为帅,便建此功,朕心甚慰。”
苻坚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位臣工耳中。
众臣素知苻坚性情,对外臣、对女儿皆宽厚有加,对诸子却要求极严,今番如此直白的褒奖,实属罕见。
苻丕听闻后,亦不禁胸腔内热血奔涌,激动之情几乎难以自持,但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将头埋得更低,声音保持着压抑的沉稳:
“父王谬赞,儿臣愧不敢当。襄阳之克,全赖父王天威庇佑,三军将士效死用命,更有苟苌、苟池、姚苌、慕容垂、石越诸位将军浴血奋战,慕容尚书等竭力保障后方粮秣无缺,方有此胜。儿臣不过恪尽职守,何功之有?且去岁六月,若非二弟(苻熙)及时率兵增援,攻克新野,为儿臣扫清侧翼隐忧,襄阳之围恐难速解。论功行赏,二弟亦当居前列。”
他言辞恳切,将功劳尽推于上下同僚与兄弟,毫无居功自傲之态。
御座上的苻坚静静听着,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赞许,微微颔首:
“不矜不伐,推功及人,汝总算有几分大将风度了。”
随即,他目光转向太子苻宏及席间的苻熙、苻睿、苻琳等人。
“太子,尔等兄弟,还不共敬永叙一爵,慰其征尘劳苦?”
太子苻宏率先举爵起身,面容温雅,实则心绪复杂:
“兄长经年鏖战,功在国家,弟谨以此爵,为兄长贺,为大秦贺。”
苻熙默然举杯,对着苻丕微微一敬,便自饮尽。
苻睿则显得热切许多,大声道:
“大哥,这杯酒你可一定要喝!回头定要好好跟我们讲讲战场上的事!”
年幼的苻琳也捧着酒杯,眼巴巴地望着长兄。
苻丕连道不敢,与诸弟对饮,心中心思活泛,面上却愈发恭谨。
待苻丕归座,苻坚目光转向全场,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宴饮应有的欢愉。
“今日盛宴,既为犒劳有功将士,亦为君臣同乐。诸卿不必拘束,当效汉高祖还乡,击筑而歌,敞开了肚皮,尽情吃喝!来,满饮此爵,共庆此捷!”
说着,他举起面前金爵,内侍早已斟满美酒。
殿下群臣无论文武,皆齐刷刷举杯相和:
“为陛下贺!为大秦贺!饮胜——!”
声浪激荡,直冲殿宇穹顶。
天王既已发话,尤其武将们早已按捺不住,顿时放开了手脚。
觥筹交错之声骤起,伴着豪迈的笑语与对饮的邀约。
炙全羊被迅速分割,鹿脊鱼脍不断传递,黍米酎的醇烈与蒲萄酿的甘洌香气交织弥漫。
苟苌、徐成、都贵等人声音洪亮,划拳行令,谈论着战场上的惊险与趣事,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文臣如权翼、赵整、裴元略等,虽也举杯应和,但大多维持着士大夫的仪度,细嚼慢咽,低声交谈。
赵整见那些武将放浪形骸之态,不禁微微摇头,低声对身旁的裴元略道:
“《酒诰》之训,言犹在耳啊。”
裴元略则苦笑一下,举箸夹起一片雕胡饭,示意他且看且饮。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愈加热烈。
苻坚面带笑容,在内侍的搀扶下,手持酒爵,缓步走下御阶,开始逐一向臣工敬酒。
他首先来到苻丕席前,苻丕连忙离席跪倒。
苻坚亲手将他扶起,又为他斟满一爵:
“吾儿再饮一爵,襄樊之功,朕记在心里。”
苻丕双手捧爵,一饮而尽,激动得眼眶微红:
“儿臣……定当再接再厉,不负父王期许!”
接着,苻坚来到毛兴席前。
这位抚军将军平日宴饮最为豪迈,今日却显得有些神思不属,兀自低头寡饮,连天王近前都未曾察觉。
直至身旁苟池轻轻碰了他一下,毛兴才恍然惊醒,急忙起身施礼。
“世兴(毛兴表字),今日怎地如此沉闷?可不似你往日作风。”
苻坚关切问道,举起了酒爵。
毛兴张了张嘴,似有难言之隐,最终只是勉强一笑,举杯道:
“臣……臣感念陛下恩德,只是年岁渐长,不胜酒力了。”
说罢仰头饮尽,动作却带着一丝敷衍。
苻坚何等敏锐,目光微凝。
一旁的苟池见状,心知瞒不过,便低声禀道:
“陛下,老毛是心忧秋晴那丫头,前番姜宇入蜀平叛,秋晴侄女亦随军前往,不料战局有变,听闻一度被困,至今……音讯未明。”
苻坚闻言,脸色顿时一沉,眼中掠过一丝愧疚与痛惜,叹道:
“竟是此事!唉,是朕之过也!早知蜀道艰险,战事莫测,当初便不该允了苻登和秋晴这丫头入蜀!”
毛兴见天子自责,慌忙拜伏于地,声音带着哽咽:
“陛下万万不可如此说!折煞老臣了!那丫头什么秉性,陛下您是知道的,倔强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她自幼习武,心高气傲,非要跟着去历练,臣……臣也拦她不住啊!此乃她自家选择,与陛下何干!只盼吕将军能早日平定叛乱,护得她周全……”
说到后来,这位沙场老将声音已有些颤抖,显是爱女情深,忧虑至极。
苻坚俯身将他扶起,握着他的手,郑重道:
“世兴放心,朕即刻传谕吕光,令他无论如何,务必寻得秋晴,保其无恙!待蜀乱平定,朕还要重重赏赐于她!”
毛兴感激涕零,连声称谢。
安抚完毛兴,苻坚又依次向苟苌、苟池、徐成、都贵、朱肜等人敬酒。
与苟苌兄弟对饮时,不免谈及战沙场旧事,笑声朗朗;至朱肜处,则问及古今兵书的编撰事宜,温言勉励。
待行至姚苌席前,姚苌早已离席躬身,满面堆笑,姿态谦卑至极。
他不待苻坚开口,便抢先道:
“陛下仁德感天,威加四海,故能使将士用命,克敌制胜。臣观今日之盛,恍若光武中兴之世,此皆陛下圣明烛照,勤政爱民所致。臣能附骥尾,得效微劳,实乃三生之幸!愿陛下永享安康,大秦江山万年!”
这番话既赞了苻坚,又捧了在场功臣,更是将胜利归功于天子圣德,可谓滴水不漏。
苻坚闻言,脸上笑容更盛,显然颇为受用,与之对饮一盏。
然而不远处席上的苟苌却低声对身旁的徐成冷笑道:
“姚景茂这张嘴,真是抹了蜜一般,端的会逢迎拍马!”
徐成亦微微撇嘴,显是颇为不屑。
姚苌耳尖,隐约听到些许议论,面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鸷,旋即掩饰过去。
石越见苻坚亲至,连忙整理衣冠,躬身行礼。
他素来讷于言辞,此刻更是显得有些局促。
“石卿。”
苻坚含笑:“卿性情沉毅,临阵不乱,乃国家磐石之将。朕记得襄阳水门一战,卿亲率五千骑浮渡汉水,身先士卒,立下首功。这爵酒,朕敬你之稳。”
石越面庞微赧,抱拳道:
“陛下谬赞,臣……臣只是尽本分,将士用命,方有微功。”
接过内侍递来的酒,一仰脖喝干,动作干脆利落。
最后,苻坚来到了慕容垂席前。慕容垂早已肃立恭候,姿态一如既然地恭谨。
“道明,辛苦了。襄阳之战,多仰卿先拔南阳,苻丕才能督诸军后继。”苻坚举爵示意。
“此乃臣分内之事,岂敢蒙陛下言劳。”
慕容垂躬身,双手捧杯,一饮而尽,动作一丝不苟。
苻坚看着他,忽然问道:
“以你之见,如今蜀中与淮南两处战事,前景如何?”
慕容垂眼帘微垂,谦恭答道:
“陛下垂询,臣本应竭诚以对。然臣自襄阳归来不久,于蜀中、淮南近日军情所知不详,实不敢妄加揣测,恐误导圣听。”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姚苌却笑着起哄道:
“道明兄何必过谦!谁不知你乃当世韩、白,深谙兵机?陛下金口亲问,你又何必藏拙?但说无妨嘛!我等也好聆听高论!”
他这话看似捧场,实则将慕容垂架了起来。
慕容垂心中暗叹,知是无法再推脱,只得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既如此,臣便冒昧陈词。蜀中毛穆之、李乌、赵宝等辈,虽聚众作乱,然不过疥癣之疾。吕光将军持重善战,麾下兵精将勇,足以讨平,料想无需多日,捷报便能传至长安。”
他略作停顿,见苻坚凝神倾听,便继续道:
“倒是淮南战局……臣以为当命彭超、俱难等部即刻放弃围攻盱眙,退回淮北,固守彭城、下邳等既得重镇,抚民积谷,待时机成熟,再图南下。”
此言一出,方才还喧闹的武将席间顿时安静了不少,许多人都停下杯箸,看了过来。便是苻坚也向他投去困惑的表情。
慕容垂不慌不忙,解释道:
“彭超、俱难、邵保自去岁秋季用兵,苦战近半载,方克彭城、下邳,将士已然疲敝,可谓师老兵疲。其所败者,多为戴逯、何谦等无名之辈。今吴人主力尚存,贸然渡过淮水,会攻盱眙,战线拉长,后勤转运愈发艰难。且淮南水网密布,乃晋军舟师所长。臣恐其凭借舟楫之利,伺机断我淮水粮道。届时,屯于泗口的谢玄若趁势进击,彭、俱二将军背水临敌,恐有……倾覆之危也。”
徐成当即冷笑一声,反驳道:
“慕容将军未免太过危言耸听!我大军携襄阳大胜之威,士气正旺,正宜一鼓作气,扫荡淮南!盱眙小城,指日可下。一旦攻克,广陵门户洞开,饮马长江便在眼前!岂可轻易撤兵?”
慕容垂并不动气,平静答道:
“徐将军,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能仅凭一腔锐气?彭超、俱难顿兵坚城之下数月,足见其锋已挫。晋军主力未损,谢玄按兵泗口,非是畏惧,实乃观望,待我疲敝耳。若粮道被断,军心必乱,纵有十万之众,亦成瓮中之鳖。”
他见苻坚沉吟不语,知其心中仍难舍一举拿下淮南的念头,不由得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补充道:
“若……若朝廷仍决意令二将继续进攻,未肯即刻召回,也当立即诏令近在许昌的东豫州刺史毛当、南兖州刺史毛盛,以及强弩将军王显等部,火速东下,兵逼寿春。如此,或可牵制部分晋军,分散其兵力,为彭超、俱难减轻侧翼压力,使其能专心攻略盱眙。此乃不得已之策,亦是为前方大军增添一分保障。”
苻坚听到这里,目光微动,缓缓颔首:
“道明此条补充,倒是老成谋国之见。分兵牵制,使其不能全力救援盱眙……嗯,可行。宴会之后,朕便下诏,命毛当、毛盛、王显即刻引兵东下,驰援淮南战场。”
姚苌在一旁听着,见慕容垂果然也与自己一样看出了淮南战事的巨大风险,且剖析更为透彻周全,应对也更为老到,心中那股嫉妒之意再次翻涌,但面上却立刻换上钦佩之色,赞道:
“京兆尹果然深谋远虑,洞察先机,苌远不及也!陛下,有此良策,料来攻略淮南不难矣!”
只是这赞誉听在知情人耳中,难免觉得有些言不由衷。
苻坚与慕容垂对饮一杯,算是结束了这番问对,转身欲回御座。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内侍神色仓皇,脚步急促地从殿侧小门趋入,也顾不得殿中场合,径直小跑到苻坚身边,凑近耳语了几句。
只见苻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握着金爵的手猛地一颤,那精美的酒爵竟脱手滑落,“当啷”一声脆响,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琼浆玉液泼洒一片,碎裂的金爵碎片滚落开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喧闹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目光都惊愕地聚焦于御阶之前,不知发生了何等大事。
“陛下?”
离得最近的苻丕、毛兴等人慌忙上前,关切地询问。
苻坚怔怔地站在原地,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嘴唇微微哆嗦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深切的悲伤。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满殿茫然的臣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沉痛地宣布:
“刚……刚刚接到急报……博平侯杨安……于半个时辰前……薨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方才还充斥着庆功欢宴气氛的太极殿,霎时间被一层沉重的阴霾所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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