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雨与法罗群岛的截然不同。它带着工业城市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淡淡硫磺气的湿润，淅淅沥沥地落在红砖建筑、黑色出租车的顶棚和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带着历史沉重感的氤氲之中。
陈默的旧识为他们提供的藏身处，并非想象中的安全屋，而是位于泰晤士河南岸、靠近萨瑟克区边缘的一间老旧书店的地下室。书店名叫“渡鸦之喙”，门面窄小，橱窗里堆满落满灰尘、封面斑驳的二手书籍，看起来随时可能倒闭。店主是个耳背、脾气古怪的老头，对陈默拿出的信物和暗语只是咕哝了一声，便指了指通往地下室的、隐藏在成排书架后的狭窄楼梯。
地下室比想象中宽敞，但低矮、压抑，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受潮的霉味和陈年油墨的气息。几盏昏黄的白炽灯勉强照亮堆满破损书架和杂物箱的空间。这里没有窗户，唯一与外界相连的通风口细小而隐蔽。与其说是安全屋，不如说更像一个精心伪装过的、被遗忘的仓库角落。
“他信得过吗？”苏蔓在陈默与店主交涉时，已经快速检查了一遍地下室入口和可能的逃生路径，此时正用指尖拂过积尘的书架边缘，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在经历了渡轮的刺杀和“基石”派系的阴影后，她对任何来自“守夜人”或其相关网络的援助都抱以最高级别的警惕。
“他是最早一批脱离‘守夜人’的人之一，”陈默正在调试一个老旧的、看起来像是上世纪产物的短波收音机，试图用它接收某种特定频率，“原因就是反对‘基石’的理念扩张。他在这里经营自己的情报网络很多年了，只做信息交易，不参与任何直接行动。最重要的是……他欠我一个人情，一个很大的人情。”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有些含糊，似乎不愿详谈。
林微光靠在一张嘎吱作响的旧扶手椅里，身上盖着苏蔓从上面书店“借”来的一条厚毯子。经过两天的辗转和隐藏，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身体的虚弱感和内部的紊乱并未因离开法罗群岛而有丝毫好转，反而因为旅途劳顿和环境压力而加剧。她必须集中全部意志，才能压制住那股在血管和神经末梢不规则窜动的麻痒和悸动。暖暖趴在她膝头，睡得并不安稳，小眉头紧蹙着，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内容依旧是“镜子”和“没有脸的人”。
时间在潮湿的寂静和收音机调频的沙沙声中缓慢流逝。陈默约定的联络时间在傍晚六点。
五点五十五分，地下室的入口——那块伪装成地板的活板门，被轻轻敲响了。不是约定的暗号节奏，而是三长两短，再一长。
陈默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苏蔓。苏蔓已经无声地移动到门侧的阴影里，手里握着那把陶瓷匕首，眼神锐利。陈默对林微光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然后走到门边，用约定的暗号节奏回应了敲击。
活板门被从外面向上推开，一个身影敏捷地钻了进来，随手将门板复原。
来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头发灰白，剃得很短，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鹰隼。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久经训练、却又刻意放松的协调感。他拍了拍身上的雨珠，目光快速扫过地下室，在陈默脸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从阴影中走出的苏蔓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来人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那锐利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如同见鬼般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苏蔓，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苏蔓在对方看向自己的瞬间，身体也几不可查地绷紧了。她冷冷地回视着对方，眼神里最初是惯有的警惕和审视，但很快，那冰冷的外壳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一丝疑惑，然后是更深沉的、几乎要冻结空气的寒意。
“……猎犬？”来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吐出两个让陈默和林微光都陌生的字眼。
苏蔓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她没有回应那个称呼，只是用那双冷冽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另一个名字：
“灰隼。”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地下室本就压抑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陈默脸色微变，显然，他知道“灰隼”是谁——或者说，曾经是谁。林微光则完全不明所以，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这场重逢绝非简单的旧识相见。
被称作“灰隼”的男人，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复杂情绪的沉重。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形成了一个苦涩的弧度。“档案里说你死了。七年前，黑海边境，代号‘渡鸦’的清剿行动，确认阵亡，尸骨无存。”
“档案会出错。”苏蔓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人也会。”
“所以你不是‘猎犬’了？”灰隼的目光在苏蔓脸上搜寻着，试图找到过去的痕迹，“你现在是谁？”
“苏蔓。”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说明。
灰隼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他转而看向陈默，眼神恢复了之前的锐利，但深处多了一丝审视。“陈默，你没告诉我，你会带‘猎犬’……带苏蔓来。”
“我也不知道你们认识。”陈默坦诚道，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显然对这意外的重逢也感到棘手，“这会影响我们的交易吗？”
“交易？”灰隼自嘲地笑了笑，“恐怕比我们之前谈的复杂多了。”他走到一个堆满旧书的箱子旁坐下，示意陈默也坐。“你们惹上的麻烦，比你在加密信息里说的要大得多。”
他不再看苏蔓，仿佛刚才的震动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直接切入正题：“你给我的那个基金会，‘艾格尼丝艺术与遗产修复基金会’，表面干净得像蒸馏水。但它的资金流动，有几条非常隐蔽的支线，最终汇入了一家注册在列支敦士登的控股公司。这家公司的董事会成员里，有两个名字，出现在‘基石’派系过去五年的非公开合作者名单上。”
“他们合作什么？”陈默追问。
灰隼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防水的小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手写的、密密麻麻的缩写和代号。“具体项目不明，保密级别极高。但根据有限的资金流向和物资采购记录推断，方向集中在两方面：一是超高精度生物信息采集与存储技术——不是普通的dNA测序，更像是全脑神经信号映射和意识活动模式的捕捉与数字化；二是针对特定遗传疾病的‘靶向修复’技术，但他们的研究重点，似乎不在于治愈已发病个体，而在于‘预防性’地修正携带者的基因，使其后代‘免于缺陷’。”
林微光的心脏猛地一缩。“预防性修正”……这听起来与顾临渊的“净化”理念何其相似！只是包装得更加“科学”和“人道”。
“这和‘基石’的理念吻合。”陈默沉声道，“他们认为，对抗‘暗夜’的基因武器，最好的方式不是禁止，而是掌握更先进、更‘可控’的技术，甚至提前‘优化’人类基因库，创造更具‘抵抗力’的群体。”
“不止于此。”灰隼合上笔记本，眼神变得深邃，“我从一个已经洗手不干的‘基石’前外围成员那里，买到一条未经证实、但很可能接近核心的碎片信息。‘基石’内部有一个被称为‘镜像计划’（project mirror）的长期项目。他们认为，‘奇美拉’那种粗暴的、大规模的基因改写是低效且危险的，他们追求的是更精细、更个性化、也更具……‘可逆性’的干预。这个计划，似乎与某些欧洲老牌的、历史悠久且极其低调的医药和化工财阀有深度合作。顾临渊的‘曙光’和‘奇美拉’，在‘基石’某些高层看来，可能只是一个激进的、吸引了太多火力的‘先驱’或者……‘触角’，用来测试技术可行性和世界反应。”
苏蔓一直沉默地听着，此时忽然开口，声音冰冷：“那个基金会，是不是有进行大规模‘生物信息采集’的设施或渠道？比如，以医疗筛查、基因检测、甚至艺术品修复材料分析为名目？”
灰隼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是的。他们赞助了好几个大学的相关实验室，也以‘文化遗产数字化保护’的名义，在欧洲多个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那里，拥有对一些特殊古代生物材料（如骨制品、皮革、甚至某些矿物颜料）进行‘非破坏性分析’的权限。这些分析，理论上可以获取极其微量的古dNA或其他生物分子信息。”
“镜子……”林微光喃喃道，想起了暖暖的描述，“没有脸的镜子长廊……收集信息……复制……”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成形。
“如果‘镜像计划’真的存在，”陈默的声音干涩，“他们的目标可能不仅仅是基因，还包括……意识模式？他们想收集‘样本’，建立‘镜像库’？”
灰隼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说：“我不知道。但如果‘基石’真的和那些老牌财阀勾结，他们的资源、耐心和隐蔽程度，将远超‘暗夜’。他们可能已经渗透到了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方。”
他顿了顿，看向林微光，目光里带着一种专业的评估：“陈默说你被注射过L-07，并且基因序列被‘奇美拉’污染，需要逆转方案。那个基金会，或者其背后的势力，如果真的掌握着高精度的基因修复技术，那么他们对你感兴趣，就完全说得通了。你是一个现成的、珍贵的、携带了多种‘异常’状态的活体样本。”
活体样本……这个词让林微光胃里一阵翻腾。
“所以，那个电话，很可能是‘基石’或者其合作者抛出的诱饵。”苏蔓总结道，眼神更冷，“他们想要林微光，可能还有暖暖，作为他们的‘研究材料’。”
“可能性很大。”灰隼点头，“但也正因为如此，你们或许有机会。”
“什么意思？”陈默问。
“如果他们的目标是获取林微光的完整数据和‘体验’，那么单纯的绑架或刺杀，可能会损失很多有价值的信息。那个电话邀请她去博物馆，更像是一种‘接触’和‘评估’。他们可能想观察她的反应，测试她的状态，甚至……想和她‘谈条件’。”灰隼分析道，“这给了你们一个窗口，一个反向渗透、获取信息的窗口。当然，风险极高。”
他看向陈默和苏蔓：“我可以给你们提供进入那个基金会某个外围活动的身份和路径，也可以提供一些技术支援和紧急撤离方案。但深入内部，获取核心数据或接触关键人物，必须靠你们自己。而且，我必须提醒你们，一旦你们动用我给的资源行动，‘基石’很可能会追溯到我这里。到时候，我这条线就废了。”
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用自身为饵，去钓出隐藏在更深处的猎手。
陈默和苏蔓都陷入了沉默，权衡着利弊与风险。林微光则紧紧抱住了怀中的暖暖，感受着孩子轻微的颤抖。她知道，无论多么危险，为了那渺茫的治愈希望，也为了弄清暖暖感知到的恐怖真相，她恐怕别无选择。
就在这时，一直昏睡的暖暖，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放大，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她的小手指向灰隼身后那面堆满旧书的墙壁，尖声叫道：
“镜子！镜子后面！他在那里！他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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