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未停歇,走到了天光微曦。
晨雾如薄纱般笼罩着山林,将一切都晕染成湿漉漉的青灰色。
终于,我们彻底脱离了竹俚寨的范围。
虽然探得的消息只能算是冰山一角,并未窥见全貌。
但西境插手乌沉木、意图染指南境这一核心情报,已足够作为此一阶段的复命内容。
一直往东,便是回陵海城的山道。
东行一段再往南,则是折返青木寨的隐匿山路。
雁回的脚步在一处视野开阔的林间空地上停了下来。
他没有任何预兆地从怀中摸出一枚骨哨,放在唇边。
一种仿佛夜枭压抑嘶鸣的震动声,在晨风中若隐若现地散开。
不过数十息,林叶微动。
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树冠上飘落,落地无声,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
雁回先缓缓蹲下身,将背上的我稳稳放在一块还算干燥的山石上。
他的动作依然冷硬,没什么温柔可言,但比起平日里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这动作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帖。
随后,他从腰间的革囊中取出两张经过特制处理的防水纸,以及一截削得极细的木炭笔。
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木炭笔。
那是我还在陵海城执行暗卫任务时,嫌弃当时的记录方式不好用,随手改良的。
将柳木烧制成炭,裹以硬纸,便于携带且书写流畅。
没想到,如今这东西已经在暗卫里普及开来了。
雁回将纸垫在膝头,手腕悬空,飞快地书写着。
并没有避讳我。
沙沙沙。
木炭划过纸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
我虽不是有意窥探,但多年的暗卫本能让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
那是暗卫专用的密语符号,两封信,内容截然不同。
一封言简意赅,指令明确,送往青木寨,警示即将来临的西境暗桩与偷袭。
一封详实缜密,条理清晰,送往陵海城,向三郎君汇报王甫与聂伯的动向,以及竹俚寨的态度。但并没有我到达兵工厂及落水之事的汇报。
然而,让我目光凝滞的,并非信的内容,而是雁回写字时的姿态。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即便是在这种荒郊野外蹲地书写,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优雅与从容竟丝毫不减。他握笔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微屈的弧度,甚至连手腕转折时的那一点停顿……
那一瞬间,我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
眼前这个一身黑衣、戴着面具的暗卫,竟与那个常年端坐在若水轩案后、执笔批阅公文的贵郎君重叠在了一起。
太像了。
不仅是形似,而是神似。
那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那种仿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气度。
我猛地晃了晃头,像是要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脑海。
我想我是魔怔了。
雁回自幼便是三郎君的影子,也是最锋利的刀。
他们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之下,言行举止沾染了主人的习气,本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暗卫在某些时候需要替主人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模仿主人的笔迹甚至身形,也是高阶暗卫的必修课。
只是……
我从未见过雁回写字。
或者说,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如此毫无防备地观察过雁回处理这种文书工作的模样。
以往他在我面前,要么是挥剑杀人的修罗,要么是沉默寡言的影子。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之前在那草鬼婆的药庐里,因为意外而窥见的那张脸。
那张与三郎君有着几分相似的脸。
此刻,这相似的面容与相似的笔迹、神态在我脑海中交织,勾勒出一个令我不寒而栗的猜想。
莫非,雁回不仅仅是护卫?
他难道一直是三郎君暗中培养的“替身”?
在这个权力倾轧、步步惊心的朝堂之上,无论是京师还是这南境,想要三郎君性命的人如过江之鲫。若是有一个无论身形、相貌还是气质都足以乱真的替身,关键时刻便是一条命。
又或者……更深一层的恐惧袭上心头。
真的是三郎君培养的吗?还是家族中那些老谋深算的长辈,从小就安插在他身边的?
甚至……有没有一种可能,在这个巨大的棋局里,暂时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谁又是谁的替身?
在这瞬间,我又回想起了京师皇宫里的那个湖边。
那时我听到陛下提及刘晏此人时,我的种种猜想。
此刻,似乎又有了一种呼应。
帝王心术,世家权谋。
就在我思绪翻涌、心惊肉跳之际,雁回已经停笔。
他将两封密信迅速折叠,封入特制的蜡丸中,分别递给了面前的两名黑衣人。
“亲手送达。”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诺!”
两名黑衣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接过蜡丸,起身,足尖一点,便如飞鸟投林,瞬间消失在茫茫晨雾之中,连一片落叶都未曾惊起。
这就是三郎君手中的力量。
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雁回缓缓站起身,转过头来看向我。
晨光未亮,但仍有丝丝微亮落在那张面具上,泛起冷冽的光。
我从那些纷乱的猜测中回过神来,只觉得手脚有些冰凉。
他重新走到我面前,背过身,微微屈膝。
这是一个等待的姿势。
我顺从地伏上他的背。
“我们不回青木寨,也不回陵海城了吗?”
我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
刚才那两封信已经送出,按理说我们的任务虽然未完,但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显然是个累赘。
“嗯。”
雁回只回了一个单音节。
“那为何不让他们把我带回青木寨呢?”
我忍不住问道,语气尽量显得公事公办。
“我的伤势未愈,跟着你行动多有不便。让他们顺路带我回去……
这样我就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想回青木寨,我想我那刚相认的妹妹了。
“呵……”
雁回喉间溢出一声极短促的轻笑。
那是一个极其明显的嘲讽音节。
这个音节的意思,我懂。
太懂了。
在暗卫的世界里,只有任务,没有累赘。
如果有累赘,那就抛弃,或者抹杀。
从来没有“因为怕你是累赘所以让人送你回去养伤”这种充满温情的规则。
他们的任务是送出情报。
带着我,只会拖慢他们的速度,增加暴露的风险。
能背我的,肯背我的,只有雁回。
只有雁回。
我刚才那些关于挖竹笋、采蘑菇、做蛇羹的雀跃话语,此刻回想起来,显得是那么的天真而可笑。
就像是一个还没睡醒的孩子,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做着田园牧歌的梦。
三郎君既然已经布好了森然大棋,又怎么会允许我这枚棋子轻易脱离棋盘,去过什么隐居的生活?何况,青木寨,本就是重要的棋局之一。
想想那个兵工厂。
雁回刚才的沉默,或许并不是默许,而是一种无声的怜悯。
怜悯我的痴心妄想。
晨风扑面而来,带着山林特有的寒意,刮得我脸颊生疼。
我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抓住了雁回肩头的衣料。
林深不知处,前路仍茫茫。
我的头轻轻靠在他的后颈处,闭上了眼睛,将那一丝刚刚燃起的、想要逃离的火苗,轻轻地压回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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