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浸染着燕都巍峨的宫墙。驶离王宫的马车内,一片沉寂。
姬榆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方才殿中的对峙、摊牌、看似胜利的协议,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像抽空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放下,远比拿起更需要千钧之力。她亲手将八年来日夜啃噬的仇恨、支撑她活下去的执念,如同剜肉剔骨般剥离,留下的是一片空茫的钝痛,以及更深沉的疲惫。
一件带着体温的玄色大氅轻轻覆在她身上。君无双坐在对面,没有言语,只是将一杯一直用内力温着的参茶推到她手边。
微烫的杯壁触及指尖,暖意顺着经络蔓延开一丝。姬榆睁开眼,对上他深邃而平静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喜悦,没有对她“放下”的评判,只有全然的接纳与理解,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她接过茶,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滑入干涩的咽喉,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寒意。
“值得吗?”她忽然低声问,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他。
“你做的选择,便是值得。”君无双的声音低沉而肯定,“仇恨是烈火,焚人亦自焚。你能走出来,比什么都重要。”他顿了顿,“只是,姬景昀不会就此罢休。今日他让步,只因形势比人强,且你的条件尚未触及他根本。玉魂归还之日,恐再生波折。”
“我知道。”姬榆眸光微冷,“他今日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蹊跷。不过,”她看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只要兄长平安抵达极北,玉魂还他便还他。雪月阁不靠外物立足。”
她的底气,源于自身实力与雪月阁千年底蕴,也源于身边这个人的坚定支持。这种无需言明的信任与依靠,在历经沧桑后,显得格外珍贵。
马车并未返回翠微谷,而是直接驶向城外苍梧使驿。翠微谷已暴露,不再安全。而苍梧使驿,代表着国与国的体面,即便是姬景昀,短期内也不敢公然围攻。
抵达驿馆时,苏子澈的马车也几乎同时到达。他下车,看着君无双自然地护着姬榆下车,为她拢了拢大氅,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默契。他的脚步僵在原地,心口如同被冰锥反复刺穿,又冷又痛。
姬榆的目光掠过他,依旧平静无波,微微颔首,便与君无双一同向内走去。
“阿芜!”苏子澈终是忍不住,哑声唤道。
姬榆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苏子澈几步上前,挡在她面前,眼眶微红,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绝望:“你就……真的如此恨我?连一句话都不愿再同我说?”
君无双眉头微蹙,上前半步,将姬榆半护在身后,目光沉静地看着苏子澈,隐含警告。
姬榆轻轻按了下君无双的手臂,示意无妨。她抬眸,看向眼前这个曾是她少年时视为挚友、如今却面目全非的男人,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片荒凉的淡漠。
“中山王,”她开口,用的是最疏离的称谓,“恨,需要力气。我对你,早已无恨。”她顿了顿,语气飘忽,“只是你我之间,隔着血海,隔着谎言,隔着无法挽回的过去。相见不如不见,多言……亦是无益。”
“可我……”苏子澈急切地想辩解,想诉说自己的不得已,想祈求一丝渺茫的原谅。
“你的不得已,你的苦衷,你的悔恨,”姬榆打断他,声音清晰而冰冷,“那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的家国毁了,亲人离散了,八年光阴在逃亡与痛苦中磋磨殆尽。这些,不是你一句‘不得已’或‘后悔’可以抵消万分之一。”
她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心中并无快意,只有更深的疲惫。“苏子澈,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我们之间,早在八年前你父亲决定与姬景昀合谋,而你选择沉默甚至协助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如今你是一国之君,当以社稷百姓为重,莫要再沉溺于无谓的旧情与愧疚之中。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
说罢,她不再停留,绕过他,径直向馆内走去。背影决绝,未曾有一丝留恋。
苏子澈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门内的身影,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处,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她连恨都不屑给他了……是啊,恨尚且是一种强烈的情感联结,而无恨,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形同陌路。
君无双从他身边经过,脚步微顿,侧首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同为男人的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审视与警告。
“苏君,”君无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她已放下,你亦当向前看。执着于不可得之物,伤人伤己,更会危及你中山国的安定。好自为之。”
言毕,他也步入馆内,留下苏子澈独自一人,站在渐浓的夜色里,被无边的寒意与绝望吞噬。
燕昭王宫,御书房。
烛火将姬景昀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有些孤峭。他面前摊开着一幅巨大的舆图,指尖在燕昭、苍梧、中山、北境,乃至更远的南姜、西戎各处缓缓移动。
“陛下,”阴影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是龙骧卫大统领,“翠微谷北上车队护卫森严,有雪月阁‘寒渊’‘冰魄’及苍梧玄铁卫精锐,我们的人……无法靠近,更遑论拦截。”
姬景昀“嗯”了一声,并无意外。“意料之中。君无双用兵谨慎,姬榆……宋倾芜也非易与之辈。”他指尖点在舆图上的极北之地,“冰窟秘境……雪月阁经营多年,怕是固若金汤。姬黎到了那里,再想动他,难如登天。”
“那玉魂……”大统领迟疑。
“玉魂必须回来。”姬景昀语气斩钉截铁,“此物关乎国运,非虚言。更重要的是,它是连接姬氏血脉与某些古老力量的媒介之一……”他话锋一转,“姬榆今日所言放下,你以为有几分真?”
大统领思索片刻:“观其神色,不似作伪。且她提出的条件,确以苍生为念,似有超脱之意。”
“超脱?”姬景昀嗤笑一声,“身处红尘,手握足以搅动风云的力量,谈何超脱?她的放下,或许是真的厌倦了仇恨,但更可能是……她找到了新的、更重要的寄托。”他的目光变得幽深,“君无双,苍梧国,雪月阁的基业,甚至……她那位可能苏醒的兄长。这些,都成了她的牵绊,也成了她的软肋。”
“陛下的意思是?”
“她可以放下仇恨,但我不能放下警惕。”姬景昀缓缓道,“一个拥有雪月阁力量、得苍梧倾力支持、还有前朝公主大义名分的人,哪怕她无心王位,其存在本身,就是对现有秩序最大的威胁。今日她能逼我让步,他日若她或她身边的人改了主意,又当如何?”
大统领心中一凛:“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姬景昀的手指在舆图上苍梧与燕昭的边境线缓缓划过。“首先,玉魂归还之事,要做文章。不能让她轻易还了,也不能让她不还。要借此机会,摸清雪月阁在极北的虚实,最好……能留下些凭证。”
“其次,”他目光转向中山的方向,“苏子澈心神已乱,正是可乘之机。他对姬榆执念深重,愧疚难当,这种情绪,用好了是把利刃。去安排,让人在他耳边吹风,让他觉得,只有帮姬榆‘拿回’她应得的一切(哪怕是强迫她接受),才能弥补他的过错。必要时,可以透露些‘当年旧事’,比如他父亲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未必如他想象中那般被动……让他彻底崩溃,为我所用。”
“最后,”姬景昀眼中寒光一闪,“通知我们在苍梧和南姜的暗线,启动‘离间’计划。君无双为了姬榆,将苍梧国运与雪月阁捆绑,国内必有异议者。而南姜……太子姜玦死于非命,其弟姜璘继位,此人贪婪短视,且对苍梧素有积怨。该让他知道,他兄长的死,与君无双和那位宋阁主,脱不了干系。”
“陛下高明!”大统领心悦诚服,“如此一来,三方施压,纵使雪月阁与苍梧同盟稳固,也必疲于应对。届时,我们再徐徐图之。”
姬景昀颔首,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仿佛在凝视着天下棋局。“姬榆想以身为界,终结仇怨?想法虽好,可惜,这棋局之上,执子者并非只有她一人。她既入了局,便由不得她轻易抽身。”
他抬手,将一枚代表“玉魂”的玉扣,轻轻放在极北之地与燕昭之间的某处。“好戏,才刚刚开始。”
苍梧使驿,独立小院。
姬榆沐浴更衣后,换了一身素雅的常服,坐在窗前,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霞。心中空落落的,协议达成了,兄长有救了,最大的心结似乎解开了,可为何……感觉不到半分轻松,反而有种更深的虚浮与不安?
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
君无双端着一盅香气四溢的药膳进来,放在她面前。“覃璃盯着熬的,补气安神。趁热用些。”
姬榆没有拒绝,拿起汤匙,慢慢搅动着。“你在担心什么?”她忽然问。
君无双在她对面坐下,并不隐瞒:“姬景昀答应得太快,不像他的作风。我担心玉魂归还会横生枝节。更担心……他不会真的放下对你的忌惮。今日你能以‘放下’和实力逼他让步,来日他羽翼更丰,或寻到你的弱点,未必不会卷土重来。”
“我知道。”姬榆舀起一勺药膳,送入唇边,“所以,雪月阁需要更强,我们的同盟也需要更紧密。此外,”她抬眼看他,“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件事。”
“你说。”
“关于我父王和先太子……真正的死因。”姬榆眸光幽深,“幻境所见,与今日姬景昀所暗示,以及世人所传,皆有出入。我总觉得,当年之事背后,或许还有第三只手,或者……更深的隐情。不查清这个,我心难安。”
君无双神色一肃:“好。我会动用苍梧在燕昭最深的暗线,从当年侍奉过两位的老宫人、旧臣,甚至可能的知情者入手,细细查访。此事隐秘,需从长计议。”
“嗯。”姬榆点头,继续喝药膳。有他相助,她心中稍定。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大地。驿馆内外,明哨暗岗,戒备森严。但在这宁静之下,来自燕昭王宫、中山驿馆,乃至更遥远国度的暗流,已悄然涌动,向着这处小小的院落,汇聚而来。
风暴的间隙,往往酝酿着更猛烈的雷霆。
姬榆放下汤匙,望向窗外沉沉的黑暗。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中一枚冰凉的雪花玉符。
前路茫茫,仇怨暂歇,但新的博弈与危机,已然拉开序幕。
她必须变得更强,走得更稳。
为了守护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为了兄长,也为了……身边这个失而复得、愿以性命相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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