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吹拂着琼州府破败的军器所，卷起地上的枯草败叶，更添几分荒凉。随行的工匠和管事们望着这片断壁残垣，脸上难掩失望与焦虑，目光纷纷投向伫立在废墟前的年轻主心骨——林战。
然而，林战脸上却不见丝毫愠怒或气馁。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勘测仪，缓缓扫过这片荒芜之地：倾斜的砖窑、干涸的水渠、散落的矿渣……以及更远处，那连绵的、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的山峦，与蜿蜒流向远方的浑浊河流。
“《道德经》有云：‘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林战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仿佛带着一种定人心神的力量，“此地虽破败，却非绝地。诸位，抱怨无用，当务之急，是看清我们脚下究竟有什么，我们能做什么。”
他没有去质问为何没有官员迎接，没有去追究军器所为何荒废至此。那些官场的推诿与怠惰，在他眼中，远不如脚下这片土地蕴含的潜力重要。行动，永远比质问更有力。
“赵工，”他转向一位擅长勘矿的老工匠，“你带两人，沿此前山麓勘查，注意有无赤铁矿（氧化铁）或可烧制石灰的灰岩露头。记住，‘格物致知’，第一步在于‘格’，在于亲身观察。”
“钱工，”他又对一位精通水利的工匠道，“你带人勘测那条河流的水量、流速，以及附近有无适合修建水坝的峡口。《荀子》劝学篇中言：‘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吾等今日，便要从这‘小流’勘起。”
“孙管事，清点我们随船带来的所有工具、物料，登记造册，一丝不苟。”
“其余人，随我丈量这片废墟，规划工坊、高炉、水榭之位！”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如同将军点兵，瞬间将还有些茫然的团队调动起来。众人见林战如此沉着干练，心中稍安，依令行事。
林战自己则挽起袍袖，拿起一支随身的标杆和皮尺，亲自踏入齐腰的荒草中。他步伐稳健，目光如炬，时而抓起一把泥土捻搓，时而敲打残存的墙壁判断其结构，时而又蹲下身，仔细观察地面的痕迹和植被分布。佛家重视“脚踏实地”，此刻林战便是在用双脚丈量，用双眼“观照”这片土地的本质。跟随他的几名年轻工匠，起初还有些不解，但见林战神情专注，不时在本子上记录，也渐渐被这种务实精神感染，认真协助。
一连三日，林战带领核心团队，早出晚归，足迹遍布军器所周边十数里。他们勘测了水源的丰沛与落差，发现了附近山岭中裸露的、品质相当不错的铁矿苗和大量可用于烧制石灰、甚至作为助熔剂的石灰岩，还找到了一片质地细腻、适合烧制耐火砖的粘土层。
第四日清晨，林战带着初步勘察结果和绘制的简图，直接来到了琼州府衙。他没有兴师问罪，而是径直亮出“琼州督造使”与“军器监少监”的印信，要求即刻接管州军器所及周边划拨的官地，并调阅相关档案图册。
府衙的官员见这位京官如此雷厉风行，且手持双重任命，不敢明着阻拦，但那主簿仍面露难色：“林大人，非是下官不配合，只是这军器所荒废已久，档案散佚，工匠离散，怕是……”
林战直接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档案散佚，便从头再来。工匠离散，便重新招募。本官奉旨督造，时间紧迫，耽搁不起。即刻起，州军器所一应事务，由本官全权处置。府衙需全力配合征地、募工事宜，若有延误，”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官员，“本官只好据实奏报圣上，言明琼州府……人浮于事，怠慢军机了。”
这话软中带硬，直接点出了“怠慢军机”的严重后果。府衙众官面色一变，这才意识到这位年轻京官并非易与之辈，只得喏喏应下。
拿到接管文书后，林战并未在府衙多留，立刻返回军器所。他深知，要真正在这里立足，光有官方文书还不够，必须赢得真正做事的人心——尤其是那些可能还留在此地、对此地有感情有经验的老工匠。
他派人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两名因年老体弱、无处可去而仍守在军器所附近破屋里的老工匠——陈师傅和李师傅。两人都已年过花甲，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浑浊，对林战这群“京城来的大官”充满了戒备与漠然。
林战没有摆任何官架子，他请两位老师傅到临时清理出来的一间还算完整的堂屋坐下，亲自给他们倒了水。然后，他让随从抬进来几个沉重的木箱。
箱子打开，饶是陈、李二位老师傅见多识广，浑浊的眼睛也瞬间瞪大了！箱内，是他们在琼州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精良工具：规格统一、寒光闪闪的钢锉、刻刀、量具；结构精巧的滑轮组、小型手摇钻；甚至还有几套绘制极其精细的图纸——高炉结构图、水排鼓风机示意图、标准刀剑模具图……
“两位于此坚守多年，辛苦了。”林战语气诚恳，“过去之事，既往不咎。本官此来，非为游山玩水，而是要重振这琼州军器所，造出真正的好兵器，不负朝廷重托，也不负诸位老师傅一身手艺。”
他拿起一张高炉图纸，指着上面的结构，用最浅显的语言讲解其原理和优势：“……如此，炉温可更高，出铁水质地更匀，杂质更少。”他又拿起一套标准化量具：“今后打造兵器，每一环节，皆需以此为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孙子兵法》云：‘多算胜，少算不胜。’打造军器，亦是如此，需精准算计，方能制胜。”
陈、李二位老师傅起初还带着怀疑，但随着林战的讲解，他们的眼神从漠然到惊讶，再到专注，最后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他们打了一辈子铁，凭的是经验和手感，何曾见过如此系统、如此精妙的道理和工具？这位年轻大人所讲的，句句都点在打造兵器的关窍上，许多他们以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难题，竟被三言两语点透！
道家讲究“道法自然”，而林战的“格物”之学，正是探寻事物运行之“道”，并以此“道”来指导“器”的创造。这种降维打击般的知识碾压，让两位老工匠彻底折服。
“大……大人！”陈师傅声音颤抖，激动地站起来，“您……您说的这些，小老儿闻所未闻！若真能建成这等高炉，用上这些工具，咱们琼州，也能打出不比京造差的宝刀啊！”
李师傅也老泪纵横：“守了这破地方几十年，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大人，有用得着小老儿的地方，尽管吩咐！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
看着两位老工匠激动不已的样子，林战知道，他初步赢得了这片土地上最关键的人心。他不仅带来了希望，更带来了实现希望的知识与方法。佛家语：“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他此刻点燃的，正是这湮没在蛮荒中的智慧之火。
“好！”林战扶住两位老师傅，目光扫过身边同样备受鼓舞的随行团队，朗声道，“那便让我们携手，从这片废墟开始，重燃炉火，再铸锋芒！”
这一刻，林战以其超凡的行动力、深厚的专业知识和带来的先进资源，成功地在这片看似绝望的土地上，树立起了威信，点燃了希望之火。琼州军工事业的基石，就在这低调而务实的勘察与交流中，悄然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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