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絮像浸了水的棉絮。院子里的梧桐树落了大半叶子,剩下的几片枯黄残叶被穿堂风卷得“哗啦”作响,像是谁藏在树影里低声啜泣。几个孩子蹲在墙角玩石子,指尖沾满泥灰,石子碰撞的“嗒嗒”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清晰。我像往常一样,蜷在梧桐树下的落叶堆里,数着地上被风卷成小堆的落叶,一片、两片、三片,数到第十片时,叶尖的褐色斑点突然模糊了,像是有雾气蒙在眼前。
突然,院子门口那只锈迹斑斑的铜铃响了,“叮铃叮铃”,比平时更急促些,每一声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我知道又有大人来了,我抬头,看见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大人站在门口,白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龙院长站在他们身边,脸色很沉,眉头皱成一道深深的沟壑,嘴唇动着,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朵朵走后,我就没再跟别的孩子走得太近。这时过来了一个小男孩他站在我旁边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角,他的指尖又凉又糙,带着玩石子磨出的薄茧,小声说:“97,你看,又有人来领养孩子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期待和憧憬,而我却不以为意并没有理他。
龙院长和那两个白大褂说了一会儿话,转身朝我们走过来。他的脚步比平时慢了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风衣的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扫过地上的落叶,带起一小片碎叶打转。他站在我们面前,目光慢慢扫过每一个孩子的脸,扫过玩石子男孩冻得发红的耳朵,扫过扎羊角辫女孩攥紧衣角的手,最后,稳稳地停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像揣了只乱撞的小兔子,爪子挠得我胸口发闷。我下意识地想往后躲,想缩进落叶堆里让他看不见,可他的眼神像有重量似的,牢牢定住了我。他朝我走过来,蹲下身,像第一次在巷子里看我那样,轻轻牵住了我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暖,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只是虎口处那道浅褐色的疤,好像比以前更淡了些,几乎要融进皮肤里。
“97,”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认真,像在说一件比天还大的事,“他们想带你走,去一个能让你过得更好的地方。”
我用力摇头,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他的风衣衣角,布料皱成一团,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几乎要把我淹没:“我不走,龙院长,我想留在这儿,我想跟你在一起,跟朋友们在一起。”我怕我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像朵朵那样;我怕那个“更好的地方”,其实是另一个让我害怕的街头,是冬天没有暖炉、夏天没有树荫的角落,是有人抢我手里半个馒头的黑暗巷口。
龙院长没说话,只是朝不远处的老师抬了抬下巴。老师走过来,勉强挤出个笑,柔声说:“孩子们,天凉了,我们回屋里喝热粥好不好?”她的声音在发抖,伸手去拉玩石子的男孩时,指尖都在颤。孩子们没动,都看着我,眼神里有好奇,有失望,失望被选中的不是自己。龙院长等所有孩子都被带回屋里,才转身看向那两个白大褂。
紧接着,那两个穿白衣服的大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人弯下腰,想牵我的另一只手。他的手戴着白色的乳胶手套,碰到我手腕的时候,冷得我打了个哆嗦,像摸到了一块冰。我猛地往龙院长身后躲,两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胳膊,脸埋在他的风衣里,能闻到布料上淡淡的墨水味和阳光晒过的味道。我哭着说:“我不跟他们走,我不跟他们走!龙院长,你别让他们带我走!”
龙院长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却暖不了我冰凉的指尖。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97乖,听话,去了那里,你会有新的衣服,新的玩具,还能上学,学很多知识,学你以前总问我的,星星为什么会亮。”
“我不要新衣服,也不要新玩具,我也不想知道星星为什么亮,我只想留在这儿。”我哭得更凶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把他的风衣领口都打湿了,深色的布料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了一下,拍着我后背的手顿了顿,然后更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那两个穿白衣服的大人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其中一个人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是个小小的棕色玻璃瓶,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像我以前在巷子里见过的,酒鬼喝的廉价白酒。他把玻璃瓶递给龙院长,声音隔着口罩传过来,闷闷的,没有一点起伏:“龙院长,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
龙院长接过玻璃瓶,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玻璃瓶碰到指尖时,发出了一声轻响。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舍,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痛苦,像有刀子在他心里割。“97,”他把玻璃瓶凑到我嘴边,声音轻得像叹息,像怕惊醒什么易碎的东西,“喝了这个,就不害怕了,好不好?”
我看着那个玻璃瓶,里面的液体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冷光,没有一点波澜。我本能地想躲开,头往旁边偏,却被龙院长轻轻按住了后颈。他的力气不大,却让我无法挣脱,掌心的温度烫得我皮肤发疼。“听话,97,”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尾音发颤,“喝了它,以后……以后就好了。”
透明的液体流进我的嘴里,没什么味道,只有一点淡淡的苦涩,可很快,我的头就越来越晕,眼前的龙院长、白大褂、梧桐树,都开始模糊,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雾。我靠在龙院长的怀里,能听到他胸腔里沉闷的心跳声,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越来越紧。我看着那两个穿白衣服的大人,他们的眼睛还是那么冷,突然想起了我以前的家人,以前的归宿,爸爸妈妈,还有师傅……他们都已经离开我了,像秋天的叶子,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龙院长,”我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他的衣角,指尖发软,几乎握不住布料,“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他抱着我,身体在轻轻发抖,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嘴唇动了好几次,却没发出声音。风又吹过梧桐树,剩下的几片叶子终于落了下来,飘在我的手背上,凉得像一滴眼泪。
可我已经听不清了。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像挂了两块铅,最后,我看见的,是龙院长眼角滑落的一滴眼泪,很亮,像碎掉的星星,落在我的手背上,凉得刺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有大人来挑选孩子,龙院长都不会笑了。因为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那些穿白衣服的大人,不是来给我们“家”的,他们是来把我们带走,带到一个我们永远也逃不出去的地方。这个孤儿院,看起来温暖,其实也是一个囚笼,一个用阳光和粥香伪装的囚笼。
再次睁开眼时,我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小床上,身上穿着一套白色的衣服,像白大褂一样的料子,又薄又凉,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我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心脏一下子沉到了底。
这里是一个小房间,不大,也就比孤儿院的储物间大一点。墙壁、天花板、地板,全都是白色的,白得晃眼,像被雪埋住了似的,没有窗户,没有门,只有我面前的一面是道巨大的透明玻璃,光溜溜的,连一道缝都没有。我爬下床,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传到头顶,让我打了个寒颤。我走到玻璃前,鼻尖几乎贴在上面,能看到外面的走廊,也是白色的,长长的,看不到尽头,天花板上的灯发出惨白的光,照得走廊里没有一点影子。
走廊对面也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白色玻璃房间,里面也有一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的孩童。他坐在床沿上,背对着我,穿着跟我一样的白衣服,头发乱糟糟的,一动不动,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我的心里慌得很,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我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这里不是龙院长说的“更好的地方”,不是有新衣服、新玩具的地方,这里像一个盒子,一个装人的盒子。
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视线很快就模糊了。我伸出手,用力拍打玻璃门,“砰砰砰”的声音在小房间里回荡,震得我手心发麻。“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我大喊着,嗓子很快就哑了,像有砂纸在磨。可我所做的都是无力的挣扎,玻璃纹丝不动,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外面的走廊还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来。
这时,走廊对面的房间里,那个男孩慢慢转了过来。他的脸很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很大,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没有一点光。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惊讶,好像早已习惯了有人像我这么做似的,就像看一只撞在玻璃上的飞蛾。我更慌了,继续大喊着救命,喊着龙院长的名字,喊着朵朵的名字,可声音好像被这白色的墙壁吸走了,连一点回音都没有。这里就像是一个被封死的空间,无法传达声音,无法逃脱,连空气都好像是静止的,闻不到一点味道。
这时我才想明白,孤儿院里的孩子,那些被大人接走的孩子,应该都在这里吧?他们没有去“更好的地方”,没有新衣服和新玩具,他们都被关在这样的白色房间里,像我一样。那朵朵呢?她是不是也在某个这样的房间里?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拍着玻璃喊救命?她会不会害怕?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玻璃上,很快就干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像一道抓不住的影子。
在这里的生活,每天都要吃一种奇怪的药片。那药片是白色的,小小的,像一颗碎掉的米粒,没有味道,却让我每次吃了都觉得头晕恶心。最开始我非常抗拒,我想起了龙院长喂我喝的那瓶液体,想起了我失去意识前的恐惧。所以当穿白大褂的人把药片递到我面前时,我挥手打翻了他手里的盘子,药片掉在地上,滚到了床底下。
可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凶。那个白大褂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一只手死死捏住我的嘴,指关节用力,疼得我眼泪直流。另一个人按住我的胳膊和腿,把我按在床板上,我动弹不得,只能拼命摇头。他们把药片塞进我的嘴里,又灌了我一口水,直到我咽下去,才松开手。紧接着,拳头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打在我的后背,我的胳膊,我的腿上,每一下都很重,疼得我蜷缩起来,喘不过气。
“下次再敢抗拒,就把你打死。”按住我的那个白大褂蹲下来,凑到我耳边,声音冷得像冰,“在这里,听话才能活。”他的口罩蹭到我的耳朵,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顺从。他们递药片过来,我就乖乖张嘴;他们让我躺在床上,我就一动不动;他们让我伸出手,我就把胳膊抬起来。我不再反抗,像一具行尸走肉,每天都吃着他们给我送来的药片,喝着他们递来的水。我不知道在这里过了多久,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他们送水送药时打开的那扇小窗口,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玻璃下面有一道能打开的小缝,只能递东西进来,提醒我又过了一天。
慢慢的,那些人每次来给我喂药的时候,态度也变了。从刚来时看我吃下后就转身走,到后面会在小窗口外面待很久,手里拿着本子和笔,一边观察我,一边写写画画。他们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种奇怪的光,像猎人看到了猎物,像农民看到了成熟的庄稼,那种兴奋的表情,让我心里发毛。我看着他们兴奋的脸,看着他们在本子上画下的歪歪扭扭的符号,又看向我房间对面里新来的孩子,那个男孩已经不在了,换成了一个小女孩,她刚来的时候,也像我一样,拍着玻璃大喊,眼泪流个不停。
这么久了,我也该明白了。从这之后,我对面的房间隔三差五都会换孩子,不是他们被换走了,是他们死了。我见过一次,两个白大褂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从对面房间走出来,白布下面的轮廓很小,像个孩子。所以才有新的孩子进入那个房间,像韭菜一样,一茬接着一茬。
我看他们刚来时候拍打玻璃门那种绝望到极点的眼神,看他们哭到嗓子哑掉的样子,我也笑,不是开心的笑,是嘴角扯了扯,没有一点温度的笑,像我刚来时,对面房间看向我的那个男孩一样。我的眼神越来越呆滞,没有精神,只有习以为常的冷漠,像没有一丝感情的动物,看着一个个和我一样的孩子,在这个白色的囚笼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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