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
共议堂内,油灯盏盏,却驱不散那份自心底透出的寒意与沉重。平日里商议事务,堂内或坐或站,气氛虽然严肃,却总有一股为共同生计奔忙的活气。今夜不同。空气凝滞,仿佛暴风雨前闷热的午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焦躁与不安。
杨熙依旧坐在主位,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泥泞中的标枪。他的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的阴影浓重,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点不肯熄灭的炭火。他将胡老板提出的三条要求,以及周青带回的关于胡老板背后势力(靖安军节度使范云亭)的消息,原原本本、不加任何修饰地,向聚集在堂内外的所有人复述了一遍。
没有隐瞒,没有夸大。生路与枷锁,机遇与深渊,都赤裸裸地摆在每个人面前。
话毕,堂内死寂一片。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和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韩铁锤是被抬来的。他肋下的伤口虽经胡老板手下医者处理,已止血包扎,但失血过多加上剧痛,让他脸色蜡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靠坐在一张铺了厚毯的椅子上,胸膛微微起伏,每一下都牵动着伤口,带来阵阵钝痛。可他的眼睛却瞪得如铜铃,里面燃烧着愤怒与不甘的火焰,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里烧穿。
赵铁柱站在韩铁锤身旁,吊着左臂,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和微微跳动的太阳穴,显示着他内心绝不平静。他像一尊历经风雨的石像,沉默地承受着这关乎存亡的重量。
李茂坐在稍远些的角落,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衣料,指节泛白。他低着头,眼镜后的眼神有些涣散,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反复咀嚼那些骇人的词语——“节度使”、“私兵”、“献出配方”、“协理”、“北觐”。作为一个读书人,他比其他人更清楚“靖安军节度使”这几个字在当下意味着什么——那是几乎等同于一方诸侯的权势!与这样的势力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拒绝的后果……他不敢深想。
吴老倌坐在杨熙下首,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只有那缓慢捻动胡须的手指,表明他正在飞速思考。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像是刻满了过往的风霜与算计。
周氏也来了,坐在女眷聚集的一侧,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块粗布帕子,眼神不断地在杨熙身上、在那些伤亡名单上、在门外沉沉的夜色间游移。她的脸色苍白,眼中有挥之不去的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母性的坚韧——只要儿子还在前面顶着,只要这个家还没散,她就能撑下去。
堂内除了这些核心人物,还有十几位在护卫队、农事、匠作中担任小头目或者颇有威望的谷民。他们或蹲或站,或紧锁眉头,或眼神茫然,或压抑着愤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焦虑与绝望。
打破沉默的,是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低吼。
“不干!老子死也不干!”韩铁锤猛地抬起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声音却嘶哑而决绝,“什么狗屁节度使!和那侯三、刘扒皮一路货色!不就是看上了咱们的粮食,看上了咱们的‘雷’吗?献出去?凭什么?!那是咱们死了多少兄弟才弄出来的保命家伙!给了他们,咱们还剩下什么?啊?!”
他环眼赤红,扫视着众人:“还有那什么‘协理’?派几个人来管着咱们?呸!咱们流血流汗建起来的家,凭什么让外人来指手画脚?!让主事人去北边?去了还能回来吗?!他们这是要抽咱们的筋,扒咱们的皮,把咱们吞得骨头都不剩!”
他的话像火星,瞬间点燃了堂内一部分人心中的悲愤与屈辱。几个年轻的护卫队员呼吸粗重起来,眼中也燃起同仇敌忾的火焰。是啊,凭什么?他们好不容易从滁州逃出来,好不容易在这山谷站稳脚跟,好不容易有了点盼头,凭什么要把这一切拱手让人?还要交出保命的技术,还要受人管辖?
“铁锤说得对!”一个脸上带着箭伤疤痕的汉子闷声附和,“咱们自己挣来的活路,凭什么要交给别人?那姓胡的说是庇护,谁知道不是把咱们当猪羊养肥了再宰?官府?节度使?他们比土匪能好到哪儿去?”
“可是……不答应,怎么办?”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响起,是负责一部分粮仓看守的林三。他佝偻着背,脸上满是忧惧,“胡老板说,刘扒皮和雷彪不会放过咱们,还有……还有别的势力。咱们这次是侥幸守住了,下次呢?下下次呢?咱们还能撑几回?昨夜死了十四个兄弟啊!十四个!再打几次,咱们这些人,还能剩下几个?”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刚刚升腾起的激愤火焰上。现实是如此冰冷而残酷。昨夜的血战历历在目,墙外的尸体,墙内的伤员,还有那些再也醒不过来的同伴……那种濒临绝境的恐惧和无助,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里。再经历一次?他们真的还能挺过来吗?
“是啊……胡老板的人,箭法确实厉害,人也多。”另一个中年谷民搓着手,声音干涩,“要是他们……他们反过来帮刘扒皮,或者自己来打咱们……”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懂。拒绝胡老板,可能意味着同时得罪两方甚至三方势力,幽谷将陷入真正的绝境。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咱们的东西被拿走,看着主事人被叫走?”一个跟着杨大山学木工的年轻学徒红着眼眶反驳,他的一条胳膊吊着,是昨夜搬运礌石时被流矢擦伤,“那咱们流过的血,受过的苦,算啥?!”
“命都没了,还要那些东西有啥用?”林三身边一个老农喃喃道,眼神空洞,“我就想……就想安稳种地,让一家老小吃口饱饭,别哪天睡着就醒不来了……”
“没骨气!”韩铁锤怒视着说话的老农,但因为伤口疼痛,气势弱了几分,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堂内顿时分成了几派。以韩铁锤和部分年轻气盛的护卫队员为代表,主张宁死不屈,绝不受制于人。以林三等部分心思更现实、恐惧更深的人为代表,觉得接受条件至少能暂时保住性命和基本生活。还有更多的人,则陷入深深的迷茫和矛盾之中,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脸上写满了挣扎,不知该何去何从。
争吵声渐渐大了起来,各种情绪在压抑后爆发,委屈、愤怒、恐惧、绝望交织碰撞。有人捶胸顿足,有人低头啜泣,有人激烈辩驳,场面一时间有些失控。
“都闭嘴!”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断喝,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是赵铁柱。他缓缓抬起完好的右手,目光如同沉静的刀锋,缓缓扫过争吵的众人。他并没有提高音量,但那久经沙场、指挥若定的气势,让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吵,能吵出活路吗?”赵铁柱的声音干涩,却字字清晰,“胡驼子的刀,架在脖子上。刘扒皮、雷彪的箭,指着心口窝。咱们在这里自己人吵翻天,是嫌死得不够快?”
众人羞愧地低下头,或别开视线。
赵铁柱看向一直沉默的杨熙,又看了看闭目捻须的吴老倌,最后目光落在李茂身上:“李先生,你是读书人,见识比我们这些粗人广。你说说,这节度使……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他真要咱们这些东西,是为了啥?咱们……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李茂身上。李茂身体一僵,感受到那沉甸甸的注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推了推滑落的眼镜。
“赵队长问到了关键。”李茂的声音起初有些发颤,但渐渐平稳下来,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分析条理,“据学生所知,靖安军节度使范云亭,并非寻常贪鄙武夫。他坐拥北边数州之地,兵强马壮,却又重视农桑,兴修水利,招揽流民垦荒,其治下相比其他藩镇,稍显安宁。他四处搜罗人才、技艺,其志……恐怕不小。”
他顿了顿,整理思绪:“他要‘惊雷’,显然看重其军用价值,想增强军力。他要幽谷的农法、规制,或许是想作为样板,推广于其治下,增强根基。他要主事人……既是看重主事人之才,恐怕也想借机将幽谷彻底纳入其体系。”
“至于讨价还价……”李茂苦笑一下,“以幽谷眼下之力,与一方节镇讨价还价,无异于蝼蚁撼树。但……或许也并非全无可能。”
“哦?怎么说?”吴老倌终于睁开眼,看向李茂。
“关键在于,‘价值’。”李茂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胡驼子,或者说范云亭,看中的是幽谷的‘潜力’,是能持续产出的粮食、能不断改进的技艺、能有效组织的人心。如果我们只是一个一次性的粮仓,或者一个被掏空技术的空壳,对他们而言,价值就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因为强行索取,导致技术失传、人心离散、土地荒芜,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所以,我们要让他们看到,一个保持一定活力、能够持续发展、甚至能反过来为他们提供更多价值的幽谷,比一个被榨干毁灭的幽谷,更有意义。这,或许就是我们讨价还价的……唯一筹码。”
堂内众人听得似懂非懂,但“价值”、“筹码”这些词,让他们模糊地感觉到,似乎并非只有“全盘接受”或“拼死拒绝”两条绝路。
杨熙一直静静地听着,此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淀的力量,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李先生说得对。胡驼子要的,不是一个死寂的幽谷,而是一个能不断下蛋的鸡。我们要做的,不是把鸡杀了把蛋全给他,也不是把鸡藏起来让他吃不到,而是……让他明白,只有好好养着这只鸡,他才能一直有蛋吃,甚至,得到更多他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他用了一个简单的比喻,让所有人都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可……怎么让他明白?”一个谷民怯生生地问。
“靠实力,也靠智慧。”杨熙站起身,走到堂中,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迷茫、或期待、或依旧愤懑的脸,“‘惊雷’的配方,可以给一部分,但最核心的改进方法和匠人,必须留下。我们可以接受‘协理’,但谷内人事、农事、防卫的主导权,必须在我们手里,他们只能‘协助’和‘建议’。粮食可以优先供应,但比例、价格,必须由我们议定,而且要保证我们自己的储备和再生产。至于我去北边……”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可以去,但必须在确保幽谷安全、制度稳固之后,而且,我必须能回来。这些,就是我们的底线。”
底线清晰了。不是全盘接受,也不是断然拒绝,而是在有限的、不对等的谈判中,尽力划出一块属于幽谷自己的、能够喘息和发展的空间。
“可……胡驼子能答应吗?”林三依旧担忧。
“他不会全答应,但我们可以谈。”杨熙声音沉稳,“我们要让他看到我们的价值,也要让他看到我们的决心。价值,就是李先生说的,持续产粮、改进技术、有效组织的能力。决心……”他看了一眼韩铁锤,又看了看地上仿佛还未干涸的血迹,“就是告诉他,幽谷的人,可以为了活命暂时低头,但绝不会任人宰割。逼急了,鱼死网破,大家都得不到好处。”
他走到韩铁锤身边,按住他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肩膀:“铁锤叔,我懂你的不甘。我也不甘。但有时候,活着,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才能有机会把失去的,再拿回来。暂时的低头,不是屈服,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更好地活下去。”
韩铁锤胸膛剧烈起伏,看着杨熙那双清澈却坚毅的眼睛,又看看周围那些伤痕累累却依旧紧握武器的同伴,眼中的怒火慢慢被一种深沉的悲怆和无奈取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杨熙又看向那些面露恐惧的谷民:“林三叔,还有各位乡亲,害怕是人之常情。昨夜的血,谁都怕再流。但我们要明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的‘庇护’下,就像把脖子伸进别人的绳套。我们要的,是在别人的规则下,尽量争取我们自己的活法。这很难,很危险,但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梳子,将众人纷乱的心绪慢慢梳理清晰。不是盲目热血,也不是消极认命,而是在认清现实残酷的基础上,去争取那一线渺茫却真实存在的生机。
堂内的气氛,从最初的激烈争吵和绝望迷茫,渐渐转变为一种沉重的、却目标明确的凝重。
吴老倌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苍老却有力:“主事人所言,是老成谋国之见。眼下之计,唯有如此。具体条款,如何争取,需仔细斟酌。三日期限,咱们需统一口径,更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就是谈崩,就是彻底撕破脸。
“赵叔,”杨熙看向赵铁柱,“防务不能松,尤其要警惕胡老板的人,也要防备刘扒皮狗急跳墙。韩铁锤叔安心养伤,伤好后,护卫队的训练要抓紧,新兵要尽快练出来。李茂先生,你和陈老伯,抓紧时间,将‘惊雷’最核心的笔记和关键匠人的心得,另找隐蔽处妥善收藏。非核心的、可以展示的部分,准备一份。”
他一条条安排下去,思路清晰,语气果断。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领命,脸上的茫然和恐惧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负责在外围警戒的护卫队员满脸惊惶地冲了进来,甚至忘了行礼,声音发颤:
“主、主事人!谷外……胡老板营地那边,刚刚有几骑快马离开,往……往刘家集方向去了!还有,咱们派在刘家集外的暗哨用响箭传回消息,说刘府后门,半个时辰前悄悄抬进去一顶小轿,看不清里面的人,但护送的……看身形打扮,像是黑山卫所的人!”
消息如同两块巨石,砸入刚刚稍有平复的心湖,激起更大的波澜!
胡老板的人去了刘家集?刘扒皮和黑山卫所深夜密会?
杨熙瞳孔骤缩,与吴老倌、赵铁柱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棋局之上的对手,似乎并未给他们太多喘息和准备的时间。新的变数,已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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