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王蓉背着包再次走向李家庄。包里装着那本记账簿,还有给栓柱买的新书包、文具盒和两套换洗衣服。阳光很好,但风依然冷,田埂上的枯草结了霜。
她到的时候,栓柱正蹲在院门口喂鸡。看见她,男孩手里的玉米粒撒了一地,鸡群扑腾着围过来。
栓柱。王蓉尽量让声音轻柔。
男孩站起来,下意识地往院里看了一眼——堂屋的门关着,公婆应该出门了。他这才看向王蓉,眼神里的警惕少了些,但依然不说话。
王蓉从包里拿出新书包:给你的。
栓柱盯着那个蓝色的、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没接。
拿着吧。你妈妈要是知道你现在上学了,也会想给你买的。
听到妈妈两个字,栓柱的肩膀明显绷紧了。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破鞋尖。
王蓉把书包放在门槛上,又从包里掏出记账簿:栓柱,这个……是你妈妈的东西。我在你家发现的。
男孩抬起头,眼睛睁大了。他认得这个本子——蓝色的塑料封皮,边角磨损的样子。他伸手想接,又缩回去,像是怕碰坏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你想看看吗?王蓉翻开第一页,这是你妈妈写的。她记下家里的每一笔钱。
栓柱慢慢走近,凑过来看。他的识字量显然不错,能读懂那些简单的账目。当看到栓柱要铅笔,2角。没有钱。用旧铅笔头削了给他这一行时,他的呼吸停住了。
王蓉看见一滴眼泪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男孩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
你记得妈妈吗?王蓉轻声问。
栓柱点头,很轻,但很确定。
她是什么样的人?
男孩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身跑进屋里。王蓉以为他又要躲起来,但他很快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糖盒。盒盖已经生锈,他费了点劲才打开。
里面不是糖,是一些小物件:几枚褪色的纽扣,一小截红头绳,一片干枯的银杏叶,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
栓柱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上面是用铅笔画的一只小兔子,线条稚嫩,但抓住了兔子竖起耳朵的神态。右下角有一个字:玲。
这是妈妈画的。栓柱终于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我五岁生日时,她画给我的。她说她属兔。
王蓉接过那张纸。纸已经很脆了,边缘有被反复抚摸留下的痕迹。她想象姐姐在煤油灯下,用给孩子削铅笔剩下的铅笔头,一笔一画画出这只兔子。那是她能给儿子的、为数不多的礼物之一。
她还给你画过别的吗?
栓柱点头,从盒子里又拿出一张纸——这次是折纸,一只纸鹤。纸已经泛黄,但折得很工整。
妈妈说,纸鹤会飞。飞得很远很远。男孩的声音大了一点,她教我怎么折,但我总是折不好。
王蓉想起小时候,姐姐也教过她折纸鹤。聋哑的姐姐手很巧,能用纸折出各种小动物。那时候王蓉总学不会,姐姐就一遍遍示范,从不嫌烦。
你妈妈……她什么时候走的?
栓柱的眼神暗下去。下雪那天。早上起来,她就不见了。他顿了顿,奶奶说她跟人跑了。但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因为……男孩咬住嘴唇,因为头天晚上,妈妈抱着我哭了。她不会说话,但眼泪很烫。她用手比划,说对不起。
王蓉感到喉咙发紧。她握住栓柱的手——那双手很小,但指关节粗大,掌心有薄茧,不像十岁孩子的手。
栓柱,你妈妈没有跟人跑。她是……没办法才走的。
男孩抬起头,眼睛里有泪,但更多的是某种早熟的清醒:我知道。我听见爷爷奶奶吵架。爷爷说欠了好多钱,要让妈妈去镇上打工。妈妈比划说不去,爷爷就摔碗。
真相的碎片开始拼凑。赵巧嘴说的是真的,账本记录的是真的,现在孩子的话也是真的。姐姐是被债务和逼迫逼走的。
妈妈走后,有人来找过她吗?
栓柱摇头,又点头:有一个阿姨来过。吴阿姨。
王蓉的心跳加速:吴阿姨?是不是开刺绣坊的?
嗯。她给妈妈送过钱,说是工钱。栓柱的声音更低了,妈妈走后,她也来过一次,问妈妈去哪了。奶奶说不知道,她就走了。
那是哪一年?
我上一年级那年。2010年。
时间又对上了。2010年,正是姐姐可能在省城服装厂工作的时间。吴老板显然知道姐姐的下落,至少知道一部分。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栓柱迅速收起糖盒,塞回屋里。等他出来时,又是那个沉默警惕的男孩。
进来的是李老汉,背着一捆柴。看见王蓉,他的脸沉下来:你又来干啥?
来看看栓柱。王蓉站起来,大爷,我想带栓柱去镇上吃个饭,买双鞋。您看行吗?
老汉盯着她,又看看孙子。栓柱低着头,但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早点回来。老汉最终说,语气生硬,别乱说话。
走出院子,王蓉牵着栓柱的手。男孩的手很凉,手心有汗。他们沿着河堤往镇上走,谁都没说话。直到转过一个弯,看不见李家庄了,栓柱才轻轻松开手。
姨,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你真的能找到妈妈吗?
王蓉蹲下身,和他平视:我在努力找。已经找了四年了。
四年……男孩喃喃,那妈妈走了六年了。
这个计算让王蓉心碎。六年前栓柱四岁,现在十岁。他人生超过一半的时间,母亲是缺席的。
如果找到妈妈,你想对她说什么?
栓柱看着远处的河面。阳光在水上跳跃,像碎金。很久,他才说:我想问她……还记不记得给我画的兔子。还有……我不怪她。
这句话说得那么平静,那么成熟,完全不像十岁孩子的话。王蓉突然明白,这个男孩的沉默不是愚钝,是过早地理解了成人世界的复杂和残酷。
到了镇上,她带栓柱去鞋店买了双合脚的运动鞋,又去面馆吃了碗热汤面。男孩吃得很慢,很仔细,连汤都喝完了。
你平时吃什么?王蓉问。
奶奶做什么就吃什么。栓柱说,不过奶奶眼睛不好,常做糊。
吃完饭,王蓉带他去了趟邮局,给母亲寄了封信——不是用手机,是手写信,附上了栓柱画的一幅画。男孩画的是记忆中的母亲:长发,微笑,手里拿着纸鹤。
这信能寄到吗?栓柱问。
能。寄给你外婆。王蓉摸摸他的头,你外婆很想你妈妈,也很想你。
走出邮局,天色渐晚。王蓉送栓柱回李家庄。走到村口时,男孩停下脚步。
姨,他说,妈妈有本绣谱,蓝色的。她走时没带走,奶奶收起来了。在堂屋柜子最底下。
王蓉愣住了。祖母的绣谱?姐姐出嫁时母亲确实让她带走了,说是传家的东西。
你见过?
嗯。奶奶不让我碰,说有晦气。栓柱的声音很轻,但我偷偷听过。里面有很多花样子,还有妈妈写的小字。
又一个线索。如果绣谱还在,里面可能有姐姐留下的信息。
栓柱,王蓉认真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继续找妈妈。找到后,一定带她来看你。
男孩点点头,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属于孩子的光。他转身往村里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姨,你下次还来吗?
来。一定来。
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王蓉站在村口很久。风很冷,但她心里是暖的——四年寻找,她终于和姐姐的血脉建立了连接。那个沉默的男孩,是姐姐在这世上最深的牵挂,也是寻找路上最明亮的灯。
夜色四合时,她走回镇上。背包里,记账簿沉甸甸的,像装着一段被掩埋的历史。而现在,历史开始开口说话——通过一个十岁男孩的记忆,通过一本泛黄的账本,通过那些被保存下来的小物件。
回到客栈,她在笔记本上写下:
今天正式接触栓柱。关键信息:
1. 保存母亲画作和折纸(情感寄托);
2. 确认吴老板曾与王玲有联系;
3. 祖母绣谱仍在婆家;
4. 孩子不认为母亲跟人跑,证实是被逼出走。
这个男孩在沉默中守护着母亲的记忆。他的存在,让寻找有了更迫切的意义——不只是为了过去,更是为了未来。
写完,她看向窗外。河口镇的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灯下都有故事。而她要找的那盏灯,也许就在这些灯火中的某一处,等着被点亮。
夜色深了,但王蓉觉得,黎明从未如此接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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