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前,死寂如坟。
金色的光雨尚未完全散尽,如同哀悼的灰烬,缓缓飘落在破碎的琉璃瓦、龟裂的汉白玉广场,以及那些瘫软在地、眼神空洞的神官与侥幸未死的守军脸上。空气中残留着浓郁到化不开的香火气息,却不再是往日的“神圣”,而是一种衰败、腐朽、混杂着血腥与恐惧的甜腻。
三百石军站在广场边缘,如同三百尊由矿脉深处最坚硬岩石雕琢而成的塑像。他们手中的黑色石镐镐尖低垂,沾着不知是尘土还是血污的暗色。他们胸腔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不是疲惫,而是一种近乎眩晕的亢奋与茫然交织的冲击。赢了?那个统治黑山城数百年、视他们如蝼蚁粪土的黑山城隍……就这么被岩砾大人一拳打成了漫天光雨?连带着那巍峨的神像也化作了齑粉?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不真实,如同最深沉的矿奴梦中都不敢想象的荒诞剧情。
老吴头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他望着那个赤膊少年踏上庙宇台阶的背影,那背影在尚未散尽的金色光晕中,仿佛镀上了一层来自亘古蛮荒的边。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同了。黑山城的天,真的变了。
岩砾没有回头。
他脚步落在通往庙宇正殿的汉白玉台阶上,台阶表面细腻的雕刻在他脚下无声化为齑粉,不是被刻意踩碎,而是承受不住他身体自然而然散发的、与这片大地脉动完全同步的沉重韵律。他走过的每一级台阶,都在他离开后,悄然覆盖上一层灰黑色的、粗糙而坚硬的石质,仿佛被重新“固化”,打上了属于他的烙印。
庙宇正殿那两扇高达三丈、曾经需要数名力士才能推动的包金朱漆大门,此刻一扇歪斜,一扇彻底倒塌。门内,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瑞气千条。相反,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更加陈腐、更加阴冷的气息,仿佛阳光和生机都被那尊碎裂的神像一同带走了。
殿内极为空旷。除了中央神坛上那一大堆黯淡无光的陶土碎块——那是黑山城隍神像的残骸——便只有神坛后方,一面巨大的、刻画着模糊山水城池与万民朝拜景象的暗金色壁画,以及壁画前地面上,一个直径约丈许、深不见底、此刻正缓缓旋转着浑浊土黄色雾气的“井口”。
那井口并非实体,更像是一个通往某处虚无空间的“门户”。雾气从中汩汩涌出,带着浓郁的、精纯的土系神力气息,以及海量的、混乱驳杂的愿力杂念。这正是黑山城隍千年积累的香火愿力与神力的“沉淀池”,或者说,是其神力核心与外显愿力海之间的缓冲与转化枢纽。
城隍虽死,但这沉淀池中积聚的力量尚未立刻消散,依旧遵循着某种惯性在缓慢运转、溢散。
岩砾走到“井口”边缘,低头看去。
浑浊的土黄色雾气在他眼中被层层剥离。他“看”到了雾气之下,那近乎液态的、粘稠如汞浆的土黄色神力精华,以及其中沉浮的、无数细小如尘埃的淡金色愿力光点。每一粒光点,都承载着一个信徒或虔诚、或恐惧、或贪婪、或绝望的祈祷碎片。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更加精纯、更加古老、带着山岳地脉本源的“权柄”烙印在缓缓沉浮,那是黑山城隍神格的核心碎片,正在随着主体的消亡而逐渐崩解。
“真是……丰盛。”
岩砾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引起轻微的回响。他的眼眸中,混沌色与淡金光芒流转,清晰地倒映着“井口”内那磅礴的能量洪流。
他没有像吞噬神恩石或石坚神格时那样直接张口吸收。这里的能量太庞大,太混杂,直接吞吸,即使以混沌武种的霸道,也需要时间消化,且容易受到那些驳杂愿力杂念的冲击。
他需要更高效、更彻底的方式。
岩砾在“井口”边盘膝坐下,双手自然垂于膝上,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胸膛深处,混沌武种那冰冷、死寂、却又蕴含着无穷生机的核心,以前所未有的频率与强度,搏动起来!
嗡——
一股无形的、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宏大、更加深沉的脉动,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这一次,脉动不再仅仅局限于地脉,而是与这庙宇本身、与这“井口”中沉淀的千年神力、愿力产生了某种玄奥的共鸣!
大殿地面,那光滑如镜的金砖开始无声软化、变形,如同被高温炙烤的蜡油,朝着岩砾身下汇聚、堆叠,很快形成了一座与他身形完美契合的、通体灰黑色的石质莲台。莲台并非静止,其表面有细密如血管的纹路在缓缓流淌着乌金色的微光。
与此同时,岩砾背后的虚空开始扭曲,那尊高达三十丈、脚踏群山的混沌虚影再次浮现。但这一次,虚影并未完全显化,而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介于虚实之间的状态,仿佛与这庙宇空间重叠在了一起。
虚影缓缓低头,张开那由岩石与光芒构成的巨口,对准了下方的“井口”。
不是吸。
而是……“笼罩”。
虚影的巨口仿佛化作了另一个更加深邃、更加恐怖的“黑洞”入口,一股远超之前的、带着归墟与混沌意境的吞噬之力,如同无形的触须,温柔而坚决地探入那旋转的土黄色雾气之中,探入那粘稠的神力汞浆,探入那沉浮的愿力光点,甚至……触碰到了那正在崩解的神格核心烙印!
吞噬,开始了。
但这一次的吞噬,并非暴力的掠夺,而更像是一种精密的“解析”与“萃取”。
混沌虚影如同最精密的炼金熔炉,又似一台超乎想象的法则分离机。涌来的浑浊神力与驳杂愿力,在触及虚影巨口的瞬间,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拆分”!
精纯的、源于山川地脉本源的土系神力精华,被剥离出来,化作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土黄色光柱,注入岩砾身下的石质莲台。莲台表面的纹路贪婪地吸收着这些精华,光芒越来越盛,甚至开始反馈出温热厚重的能量,滋养、淬炼着岩砾的肉身。他的骨骼发出微不可察的轻响,变得更加致密;肌肉纤维如同被千锤百炼,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皮肤下,那些深邃的黑色纹路变得更加复杂,淡金色的光边也更加明亮。
而数量更为庞大的、混杂着无数信徒杂念的驳杂愿力,则被引向混沌虚影的“身躯”。虚影如同一个巨大的过滤器,那些充满贪婪、恐惧、绝望、怨毒等负面情绪的杂念,在触及虚影的混沌本质时,如同遇到了克星,迅速被消磨、湮灭、化为最原始的、无属性的精神能量碎片,然后被虚影本身吸收,作为维持其存在与演化的“燃料”。只有极少数相对“中性”或“纯净”的愿力碎片,被保留下来,融入虚影,使得虚影的轮廓似乎更加灵动了一丝,仿佛在吸收着众生念力中关于“山”、“石”、“城”、“家”等概念的理解。
至于那丝正在崩解的神格核心烙印,则被一股更加霸道的力量直接“捕获”,拖入虚影最深处,拖入岩砾胸膛混沌武种的核心区域。
在那里,这缕蕴含着黑山城隍对“黑山地域”权柄理解、对“城隍”神职定义的破碎法则信息,将面临混沌武种最彻底的“解剖”与“消化”。有用的部分,如对地域气运的微弱感应、对神力与地脉结合方式的经验,将被剥离、吸收;无用的、带有强烈个人印记或神道烙印的部分,将被无情粉碎、化为滋养道种的养分。
整个吞噬过程,安静、高效,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庄严感。
大殿之外,广场上的石军们渐渐从震撼中平复。他们自发地散开,一部分人警惕地守卫着庙宇入口和广场四周,更多的人则开始沉默地清理战场——将还能用的兵器收集起来,将己方受伤的同伴抬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进行简单的包扎,也将那些神官和守军的尸体拖到一旁,堆叠起来。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偶尔的金属碰撞声。但一种全新的、名为“秩序”的东西,正在这群昔日的矿奴之间悄然建立。他们的眼神不再茫然,动作虽然还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找到了目标的坚定。
老吴头拄着石镐,站在庙宇台阶下,仰望着那紧闭的殿门。他能感觉到,门内正在发生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必定惊天动地的变化。空气中逸散出的、越来越精纯厚重的土石气息,让他浑身舒泰,仿佛久旱逢甘霖。
他知道,岩砾大人正在变得更强。
而他们,必须跟上。
***
与此同时,神朝东部,苦雨郡。
这里的天,似乎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带着一种湿冷的、沁入骨髓的寒意。数月未曾降下透雨的土地干裂出纵横交错的伤口,田垄间的禾苗枯黄萎蔫。然而,郡城中央的“雨伯祠”前,却依旧香烟缭绕,人头攒动。
一场更大规模的祈雨祭典正在进行。郡守亲自带领官吏乡绅,跪伏在祠前广场。数以万计的百姓拖家带口,面色蜡黄,眼神麻木或绝望,朝着祠内那尊新近镀了金身、显得格外“慈眉善目”的雨伯神像,叩首、祈祷、哭诉。
愿力,混杂着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哀告、以及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怨愤,如同浑浊的溪流,汇聚成河,涌入雨伯祠,涌入神像,再通过某种无形的网络,流向未知的远方。
没有人察觉,在这庞杂汹涌的愿力洪流中,有一缕“杂质”,正以一种极其隐秘而阴毒的方式,缓慢而坚定地“增殖”、“扩散”。
这缕“杂质”,正是厉渊剥离出的那缕神念化身。
它已潜伏于此数月。最初,它只是一丝几乎不存在的、伪装成信徒过度绝望时溢散杂念的游魂。它小心翼翼地避开相对纯净的愿力束,专挑那些最痛苦、最怀疑、最充满负面情绪的“杂念”依附、吞噬,并从中解析着雨伯神力的运作模式、愿力网络的节点结构,以及……这尊雨伯神只隐藏在“慈悲”表象下的真实状态——贪婪、虚弱、对更高层神灵的恐惧,以及对维持自身存在的极端焦虑。
随着时间推移,吸收了大量负面杂念与破碎信息后,神念化身变得愈发凝实、聪慧。它不再满足于仅仅潜伏和吞噬。它开始尝试“模仿”与“诱导”。
它将自己伪装成某个“特别虔诚却屡遭不幸”的信徒持续散发的怨念核心,这种怨念在愿力网络中并不罕见,甚至因其强烈的“执念”而更容易引起神只注意(通常是作为需要“净化”或“惩戒”的负面样本)。
它通过精微的波动,将自己解析出的、关于“雨伯神力运转中几个无关紧要却容易引发信徒联想的小漏洞”的信息,混杂在怨念中,不着痕迹地“反馈”给那些祈祷时心神最为动摇、意志最为薄弱的信徒潜意识里。
于是,祭典上开始出现一些不和谐的“杂音”。
当一个老农因为久旱无雨、田地绝收而悲愤叩首时,他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供品年年加,为何雨越求越少?莫非……雨伯老爷也嫌贫爱富?”这念头并非凭空产生,而是被神念化身悄然植入的一丝“引导”。
当一个因病重无法劳作、家徒四壁的汉子在祈求神灵保佑家人时,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冰冷的怀疑:“隔壁王二不曾拜神,靠着自己打井,反倒活了……这神,拜来何用?”同样是神念化身利用其绝望情绪滋生的阴影进行的催化。
这些细微的、充满质疑与怨怼的念头,在庞大的祈愿声中微不足道,但它们一旦产生,就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点,开始缓慢晕染。更重要的是,这些念头本身,会散发出更加“美味”、更易被神念化身吸收的“养料”——那是信仰动摇时产生的、更加纯粹而强烈的精神波动。
神念化身如同隐藏在信仰网络阴影中的病毒,悄无声息地复制着自己,将更多解析出的“漏洞”信息、“怀疑”的种子,通过复杂的愿力涟漪,传递给更多心力交瘁的信徒。
它甚至在尝试更危险的操作——截流。
在雨伯神像吸纳愿力的某个不起眼的“支流”节点,神念化身模拟出与神像本身近乎一致的“频率”与“信息特征”,极其短暂地、局部地覆盖了神像对该节点愿力的“吸力”。于是,一小部分原本该流向雨伯的愿力,在途径这个被“污染”的节点时,发生了极其微小的偏转,被神念化身悄然吸收、储存起来。
虽然每次截流的量微乎其微,但积少成多。神念化身以战养战,用截流的愿力强化自身隐匿与模拟能力,进行更大胆的解析与诱导。
雨伯祠内,那尊新镀的金身神像,眼眸中的光芒似乎比往常黯淡了一丝。主持祭典的老神官在念诵祷文时,莫名感到一阵心悸与烦恶,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啃噬神庙的根基。他抬头看了看神像,神像依旧,香火依旧。他摇摇头,只当是自己年老体衰,继续用更加高亢虔诚的语调,引领着万民的祈祷。
神念化身隐藏在汹涌的愿力与绝望的哭嚎深处,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它“感受”到了远在无数里之外,黑山城方向传来的、那短暂却剧烈的法则震荡与神力陨落的余波。那是明线成功的信号。
它微微“蠕动”了一下,将一丝更加隐晦、更加恶毒的“信息包”——包含了它对雨伯神力几个关键转换节点薄弱处的最新解析——伪装成一段极度痛苦绝望的祈祷残响,送入了愿力网络的主干道。
快了。
当明线在那座城隍庙中吞噬最后精华时。
它这根暗线,也该在这苦雨郡,让这场信仰的顽疾,化脓、溃烂,结出第一颗“果实”。
庙内,莲台之上,岩砾周身气息越发沉凝厚重,背后混沌虚影的轮廓在神力与愿力的灌注下,隐约向着更加完整、更加威严的形态演变。
殿外,黑山城的天空,铅云低垂,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一场由凡人之躯掀起的、颠覆神道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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