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岳殿内的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息。
金岳神君身上那件庄重威严的暗金色帝岳神袍无风自动,表面流淌的神光骤然紊乱,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他端坐于宝座之上的身形明明未动,但整个议岳殿,乃至整座镇岳神宫洞天,都仿佛随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下沉了一寸!
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殿内每一个人。那名跪伏在地的地听司神官更是浑身骨骼咯吱作响,口鼻溢出淡金色的血丝,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沉铁山脉……青玉矿坑……流沙河……”金岳神君缓缓重复着这三个地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生生挤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质感,“三处甲级地脉节点……同时异常……与砺石城波动相似……”
他猛地抬头,那双平素深邃如渊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金色火焰,目光如实质的利剑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甲级节点!维系一郡地气流转、山川稳固的根基!三处同时生变,意味着什么,你们不清楚吗?!”
辅岳大神官手中捻动的石珠停滞,灰白的眼眸中闪过从未有过的凝重。镇疆神将敖磐脸上的怒意也被震惊取代。司律神判更是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喃喃道:“三处甲级节点……若同时崩坏,引发的连锁反应足以让郡西群山移位、郡南矿脉枯竭、郡东水脉改道……千里之地,生灵涂炭,地气溃散,神宫根基亦会动摇……”
“不止是动摇。”金岳神君的声音冰冷彻骨,“若这波动当真与那叛逆岩砾有关,且能隔空侵染、操控甲级地脉节点……那他便不是扎在腹心的毒刺,而是深入骨髓、蚀骨吸髓的癌!”
癌!
这个字眼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所有人头顶,让他们从对局部叛乱的愤怒与轻视中彻底惊醒,感受到了一种更深层次、更本质的恐惧。
叛乱可以镇压,城池可以夺回,甚至强大的个体敌人可以围杀。但地脉……那是一方天地存在的根基,是神道权柄赖以维系的本源之一!若有人能不声不响地侵蚀、操控地脉节点,那便意味着他能从根本上动摇神道的统治,如同掘断大树的根系!这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更加致命!
“神君!”辅岳大神官率先打破沉默,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地脉节点异常,关乎根本,必须立刻处置!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调派精通地脉之术的神官,携带稳固地气的重宝,分赴三处节点,查明异变根源,全力镇压修复!同时,神宫需启动‘地岳镇灵大阵’,加固全境地脉联系,防止异常扩散!”
“大神官所言极是!”司律神判连忙附和,“地脉之事重于一切!砺石城叛逆虽凶,但困守一城,尚可徐徐图之。然地脉生变,刻不容缓!”
镇疆神将敖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神君阴沉的脸色和殿内凝重的气氛,终究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围困砺石城的军令刚刚下达,转眼便遇此惊天变故,优先级显然已变。
金岳神君闭目片刻,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与怒火,再睁眼时,已恢复了部分往日的深沉:“辅岳大神官听令。”
“老臣在。”
“地脉异变,由你全权负责处置。持本君‘戊土神印’,可调动郡内一切与地脉相关之神职、物资、阵法。即刻出发,分赴三处节点,务必查清根源,稳住地气。若有需要,可调用‘地岳镇灵大阵’储备神力。”
“老臣领命!”辅岳大神官躬身,接过一枚凭空浮现的、形如微缩山岳、散发着厚重黄光的古朴神印。
“敖磐。”
“末将在!”
“围困砺石城之令不变,但兵力减半。调‘不动岳卫’一万五,‘巡山神军’两万五千,征调城隍神军五万,合计九万,依旧由你统领,执行围困之策。其余兵力,原地待命,防备地脉异变可能引发的其他变故。”
敖磐脸上闪过一丝不甘,但还是抱拳应诺:“末将遵命!”
“司律神判,暗岳卫统领。”
“下官在!”“属下在!”
“地脉异变调查与砺石城探查,同步进行。重点查证二者之间关联。一有发现,立刻上报。”
“是!”
一道道命令迅速下达,整个金岳郡神道这台庞大机器,在短暂的混乱后,开始以一种近乎超负荷的节奏疯狂运转起来。神宫内外,道道神光冲天而起,朝着不同方向激射而去。沉闷的号角声在郡城各处响起,那是大军调动的信号。
然而,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三处甲级地脉节点同时异常,这绝非偶然。若真是那岩砾所为,其威胁层级,已从“需要剿灭的叛逆”,骤然提升到了“足以颠覆郡本的心腹大患”,甚至更高。
金岳神君独自留在议岳殿内,宝座周围的光线晦暗不明。他摊开手掌,掌心上方,一点暗金色的光芒凝聚,化作一幅微缩的郡境山川地理图。图上,代表三处甲级地脉节点的位置,正闪烁着不祥的、灰黑色的光晕,并且那光晕的范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向外侵蚀。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灰黑色的光晕,试图以自身神格与郡境地脉的深度连接,去感知、解析那异常波动的本质。
神识如丝,循着冥冥中的地脉联系,跨越数百里距离,悄然探向距离郡城相对较近的“青玉矿坑”节点。
青玉矿坑,并非普通矿场,而是一处历史悠久、出产“温神灵玉”的宝地。这种玉石天生温润,能平和心神,滋养魂魄,是炼制高阶神道法器、构建稳固愿力节点的上好材料,更是郡内重要的财源与战略资源储备地之一。其地底深处,天然形成了一处规模不小的灵玉矿脉,矿脉核心便是一个甲级地脉节点,常年有神官驻守,维护阵法,疏导地气,确保开采不会损伤地脉根本。
当金岳神君的神识触角延伸到矿坑区域时,首先感受到的并非往日的温润平和,而是一种……诡异的“迟滞”与“干涸”。
矿坑外围的防护神阵依旧在运转,散发出淡淡的青色光晕,但光芒明显黯淡,流转不畅。驻守的神官与神卫们乱作一团,有人试图向阵法注入神力,有人惶恐地检查着阵基玉碑,更多人则脸色惨白地望着矿坑深处——那里,原本应该汩汩涌出、带着灵玉清气的乳白色地气,此刻竟变得稀薄浑浊,颜色泛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灰黑,而且涌出的速度越来越慢,仿佛地底源头正在被什么东西……堵住,或者……吸干。
神识继续向下,穿透岩层,探入地脉深处。
节点核心的景象,让金岳神君的神识剧烈震荡,险些当场溃散!
那本该是灵玉矿脉最精华所在、地气氤氲如泉眼的地方,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灰黑色的“脉络”!这些脉络如同具有生命的怪异根须,深深扎入周围温润的灵玉矿层与地脉岩壁之中,疯狂地抽取、吞噬着其中精纯的土行元气与玉石灵韵!而被吞噬过的地方,灵玉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灰败脆弱,如同风化了千年的顽石;地脉岩壁则失去活性,变得冰冷僵硬,再也无法顺畅流转地气。
更可怕的是,这些灰黑色脉络本身,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向着四周更远处的矿脉分支与地脉通道蔓延!它们所过之处,地脉的“生机”被迅速掠夺,只留下一种空洞、死寂、仿佛万物终焉的枯败意韵。
而那灰黑色脉络散发出的波动……冰冷、死寂、带着终结与归墟的意味,与三日前砺石城地裂时感知到的波动,同源同质!只是更加隐蔽,更加深入,更加……难以祛除!
“蚀脉之毒……真的是蚀脉之毒!”金岳神君的神识收回,本体猛地一震,嘴角再次溢出一缕金血。他的脸色难看至极,眼中除了暴怒,更多了一丝惊悸。
这绝非简单的破坏或操控!这是从最本质的层面,在侵蚀、腐化地脉的“生机”,将其转化为某种死寂的、归属不明的状态!如同最恶毒的瘟疫,在土地的血脉中蔓延!
那岩砾,究竟是个什么怪物?!他如何能做到这一步?这根本不是寻常修士甚至神灵应有的手段!
就在金岳神君心神剧震,急思对策之时——
远在数千里之外,金岳郡神都,万神殿地下最深处,那庞大无比的“愿力熔炉”外围,某个被重重神阵隐藏、唯有最高阶神官才知晓的“废念处理池”角落。
一点微不可察的、仿佛由最深沉阴影凝聚而成的意念,缓缓“蠕动”了一下。
正是厉渊分离出的那缕神念化身。它已在此潜伏超过百日,如同最耐心的寄生菌丝,悄无声息地渗透、腐蚀着愿力熔炉庞大体系中外围那些不起眼的“净化冗余节点”。它吞噬着信徒祈祷中分离出的绝望、怨怼、恐惧等负面杂念,解析着愿力流转的规则,修改着细微的净化参数,悄无声息地降低着整个熔炉系统的“排异”与“净化”效率。
三日来,随着砺石城方向岩砾(厉渊分身)与金岳神君冲突升级,尤其是神君投影被破、法旨被焚,郡内神道力量被大幅调动,注意力转移,这缕神念化身的行动变得更加大胆。
它不再满足于腐蚀外围节点。
它的目标,锁定了愿力熔炉更深处,一处负责将净化后愿力进行“初级塑形”与“属性分流”的关键转换枢纽。这个枢纽如同熔炉的“心房瓣膜”,控制着不同性质愿力(如祈求丰收、祈求健康、祈求胜利等)流向不同神职领域的比例与纯度。
神念化身如同一滴融化的墨,沿着一条被它暗中腐蚀了月余的、极其细微的愿力“回流水管”,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这处枢纽的外壁。
枢纽内部,无数道经过初步净化的、颜色各异的愿力流如同温顺的江河,在复杂的阵法轨道中缓缓流淌,被一道道柔和的神力光幕梳理、分流。几名身着素白法袍的低阶神仆悬浮在半空,闭目盘坐,手中持着玉符,维系着枢纽的基本运转。他们神色安宁,周身沐浴在纯净的愿力微光中,对悄然逼近的威胁毫无察觉。
神念化身没有立刻攻击枢纽核心。它如同最阴险的病毒,选择了附着在枢纽外壁一条负责监控愿力流“纯净度”的反馈符文链路上。
这条符文链路本身并不起眼,其作用是将流经枢纽的愿力纯净度数据,实时反馈给熔炉更高层的控制中枢。神念化身将自己的一丝本质,小心翼翼地“编织”进这条链路反馈的信息流中。
它没有篡改数据,那太容易被察觉。它做的,是极其细微地“延缓”了某些特定波段愿力流(主要是蕴含较多“怀疑”、“不安”等微弱负面情绪的愿力)的纯净度反馈速度,同时,将其反馈的数值,在标准阈值范围内,进行了极其精微的、不易察觉的“钝化”处理——让系统认为这些愿力的“杂质”含量,处于一种虽然偏高但“尚在可控范围、无需立刻加强净化”的惰性状态。
一次反馈,延迟微不足道的一瞬,钝化幅度不足百分之一。
但千次、万次、百万次反馈累积下来呢?
那些本应被重点净化、甚至剥离的“怀疑”与“不安”的杂念,便会在后续的愿力塑形与分流过程中,被悄无声息地“打包”进流向不同神职领域的愿力束中,掺杂着输送给对应的神灵。
对于低阶神灵而言,短时间内或许并无大碍。但对于那些神格已有裂痕、心神不稳、或者本就处于焦虑状态的神灵(比如刚刚损失了重要矿场和城池、投影被毁、地脉出现问题的某郡神及其麾下)……这些持续不断注入的、经过“钝化处理”的负面杂念,便如同慢性毒药,会悄然加剧他们的焦虑、疑惧、甚至偏执。
神念化身做完这一切,并未停留,如同幽灵般缩回那条隐蔽的“回流水管”,消失不见。整个过程没有引发任何警报,没有惊动任何神仆。只有那条被做了手脚的反馈符文链路,依旧在忠实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惰性”地工作着。
愿力熔炉依旧轰鸣运转,光芒璀璨,吞吐着亿兆信徒的祈祷。
但在那光芒照不到的阴影里,某些更加隐蔽、更加致命的“病变”,正在数据的层面悄然滋生。
砺石城,禁地院落。
岩砾盘坐于灰黑色石台之上,双眸紧闭,周身气息沉凝如古井。他的意识仿佛与脚下大地、与更深处那浩瀚的地脉网络连接在了一起。
在他的“感知”中,三处遥远的地脉节点处,那些由他隔空投送、以混沌武种本源死寂之意为种,结合吞噬黑山城隍后解析出的部分地脉权柄信息,悄然催生出的“归墟蚀脉菌丝”,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扎根、蔓延。
如同三颗投入静水中的墨滴,虽然扩散缓慢,却无可逆转地污染着那片水域。
“金岳……”岩砾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中,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嘲弄。
“你的山,你的地,你的神国……”
“我来告诉你,它们真正的主人,该是谁。”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虚张,掌心向下,悬于石台表面三寸。
掌心之下,一点混沌乌光悄然旋转,如同微缩的黑洞,缓缓抽取着石台、院落、乃至砺石城下方地脉中游离的微弱能量,同时,向着那三处遥远的“菌丝”,传递着某种无声的滋养与……指令。
侵蚀,加速。
郡城神宫,金岳神君霍然起身,目光如电,刺向西方砺石城的方向。
他感受到了,那三处节点异常的波动,在刚才那一瞬间,同时……增强了!
虽然增幅微乎其微,但那种明确的、带着挑衅与冰冷掌控意味的“加速”,如同无声的宣战,狠狠抽打在他这位号称统御三千里山川地脉的神君脸上!
“岩砾——!!!”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混合着暴怒、惊悸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的咆哮,在空旷的镇岳神宫中轰然炸响,震得整座洞天瑟瑟发抖!
殿外,刚刚领命出发的辅岳大神官身形一顿,回首望向神宫深处,灰白的眼眸中忧色更浓。
郡西沉铁山脉,地气开始狂乱,山体内部传来沉闷的、仿佛金属断裂的巨响。
郡南青玉矿坑,最后一丝温润的地气彻底断绝,矿坑岩壁大面积龟裂、崩塌。
郡东流沙河,河床底部悄然出现无数细密的漩涡,河水变得浑浊沉重,水中鱼虾翻白浮起。
暗流,已不再只是潜伏。
它们正化作狰狞的触手,从大地深处,从信仰网络的最阴影处,同时向着这座屹立数千载的神道巨岳,发起无声而致命的绞杀。
夜幕下的金岳郡,星光黯淡,山风呜咽,仿佛预兆着一场席卷天地的风暴,正在无人知晓的维度,悄然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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