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二刻,风雪正急。
沈锦凰按着地图所示,避开巡逻的侍卫,穿过两道回廊,绕过一座荒废的花园。斋宫的藏书阁位于西北角,是一座三层木构楼阁,在风雪中轮廓模糊,只有檐角悬挂的风灯在剧烈摇晃,投下飘忽不定的光晕。
她停在阁前十步外的柏树后,静静观察。
藏书阁大门虚掩,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门前的石阶上已积了一层新雪,没有任何脚印——要么里面的人早就到了,要么这是个陷阱。
沈锦凰右手按在剑柄上,左手捏住银簪。寒风吹起她的鬓发,雪花落在眉睫,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珠。她深吸一口气,踏出树影。
靴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响。每一步都很稳,但全身肌肉都已绷紧,随时准备应对突袭。
推开大门时,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阁内一片昏暗,只有楼梯转角处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烛火在玻璃罩内摇曳。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一楼是成排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典籍,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士兵列阵。没有人影。
沈锦凰侧耳倾听。除了风声,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声响——是从三楼传来的,像是书页翻动的声音。
她沿着楼梯向上。木制楼梯年久失修,每一步都踩出轻微的“嘎吱”声,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到二楼时,她停顿片刻。二楼比一楼更暗,书架之间形成一道道深邃的阴影,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三楼。
楼梯尽头是一扇雕花木门,门缝里透出温暖的光。翻书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
沈锦凰站在门前,右手握住了剑柄。她能感觉到门后有人的气息,很平稳,没有杀意。但这更让人警惕——高手往往能将杀意收敛得滴水不漏。
她推开了门。
三楼是一间书房,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堆满古籍和卷宗。一个人背对着门,正站在东侧书架前翻阅一本厚重的书册。
听到推门声,那人转过身来。
是肃王萧洵。
他换下了亲王常服,穿着一身月白色儒衫,外罩玄色大氅,手中还拿着那本书。烛光下,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眉眼间那种病弱之气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倦意。
“沈大都护,请坐。”萧洵的声音很温和,指了指书案对面的椅子。
沈锦凰没有动:“是肃王殿下留的字条?”
“是。”萧洵将书放回书架,走到书案后坐下,“也顺便告诉你,浴堂那张地图也是本王留的。烛台底座刻痕太浅,怕你看不清,所以又让太监安排你去浴堂,方便塞更详细的地图。”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顺手帮个小忙。
沈锦凰盯着他:“殿下为何要帮我?”
“不是帮你。”萧洵从书案下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推到案面中央,“是在帮我自己。”
木匣没有上锁。沈锦凰上前打开,里面是一沓泛黄的卷宗,最上面一份的封皮上写着:“云中镇军粮调拨记录,永和十七年。”
永和十七年——正是她生父沈牧之战死的那一年。
她翻开卷宗。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账目记录,记载着当年云中镇守军的粮草、军械、药材的调拨情况。起初一切正常,但从永和十七年三月开始,调拨数量逐月减少,到七月——也就是城破前一个月——粮草供应只有定额的三成,箭矢、刀枪等军械更是完全断绝。
最后一页是八月十五的记录:“云中镇请拨粮草急报,兵部批:库储不足,令就地筹措。”
而那一日,距离城破只剩十二天。
“这些是从兵部旧档房偷抄出来的副本。”萧洵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原件应该已经被销毁了。沈牧之当年死守云中镇二十七天,不是因为他能征善战,而是因为他不得不守——后方断了他的粮草军械,他若弃城而逃,就是临阵脱逃,全家问斩。他若死守,还能落个忠烈之名。”
沈锦凰的手指在纸页上微微颤抖。
她一直以为父亲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力竭而亡。但现在看来,他是一开始就被逼上了绝路——一座孤城,没有援军,没有粮草,面对数万北戎铁骑,坚守二十七天。
这不是战争,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萧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木匣底层又取出一样东西:一枚虎符。
铜铸的虎符已经生满绿锈,但还能看出形状——是北境军的调兵符,而且是主将级别的。
“这是沈牧之的虎符。”萧洵说,“城破后,本该随他一起埋入废墟。但三年前,有人从黑市把它卖给了本王的门人。卖符的人说,这是从当年云中镇的一个北戎将领尸体上找到的。”
沈锦凰猛地抬头。
“你想得没错。”萧洵看着她,“城破那日,有北戎人潜入战场,从沈牧之身上盗走了虎符。为什么北戎人要盗一个死人的虎符?因为有人告诉他们,虎符里藏着东西。”
他拿起虎符,在烛光下缓缓转动。生锈的铜身上,隐约能看到一道极细的接缝。
“虎符是空心的。”萧洵说,“里面原本应该藏着沈牧之的最后一份军报——关于是谁在断他粮草,是谁在通敌卖国。但等本王得到它时,里面已经空了。”
书房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沈锦凰闭上眼睛。她想起养父沈渊临终前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他总是一个人站在北境的城墙上眺望南方,想起他教她兵法时说的那句话:“锦凰,你要记住,最致命的刀子,往往来自背后。”
原来沈渊早就知道。
“太皇太后。”她睁开眼,声音冷得像冰,“是她做的?”
萧洵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风雪立刻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书架上,拉得很长,扭曲变形。
“永和十七年,先帝病重,朝政由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皇太后——代为处置。”萧洵背对着她,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模糊,“北境战事吃紧,朝廷国库空虚,主和派与主战派争斗不休。沈牧之是主战派的中坚,他若在云中镇大胜,主和派就会被彻底打压。”
“所以主和派要除掉他。”
“不止。”萧洵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当时先帝已立储,但太子体弱,朝中有人支持其他皇子。沈牧之是太子的老师,他若活着,就是太子最有力的支持者。”
沈锦凰明白了:“有人不想让太子继位。”
“对。”萧洵走回书案前,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虎符旁边,“这是当年北戎王庭的信物,从太皇太后一个心腹太监的私宅里搜出来的。那个太监三年前暴毙,但留下了一些东西。”
玉佩是羊脂白玉雕成的狼头,狼眼镶着红宝石,在烛光下泛着血色的光泽。这是北戎王族赏赐重臣的信物,非大功不得授。
“所以太皇太后通敌?”沈锦凰问。
“通敌谈不上。”萧洵摇头,“应该是交易。她默许北戎攻破云中镇,除掉沈牧之;北戎则承诺此后五年不犯边关,让她有时间巩固朝堂。至于虎符里的军报……应该是沈牧之临死前察觉了什么,想留下证据。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沈锦凰看着桌上的虎符和玉佩,又想起慈宁宫夜宴上太皇太后那张慈和的脸。那张脸下,藏着二十年前的一场谋杀,和一座城池三万军民的性命。
“殿下告诉我这些,想要什么?”她直视萧洵。
萧洵笑了,笑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本王要的很简单——明日祭典上,你要活着。只有你活着,继续做北庭大都护,北境才不乱。北境不乱,太皇太后才不敢轻易动江南。”
“江南是殿下的封地。”
“也是大周的钱粮命脉。”萧洵正色道,“若北境生乱,朝廷必然加征江南赋税以充军费。若再加征,江南民变只在朝夕。到时外有北戎,内有民乱,大周必亡。”
他说得坦荡,反而让人信服。
沈锦凰沉默片刻:“明日祭典,殿下认为我有几成把握活下来?”
“三成。”萧洵直言不讳,“祭台东南角的陷阱只是明招,暗地里至少还有三批人会动手。一批是太皇太后的人,一批是朝中某些想讨好她的人,还有一批……可能是北戎的刺客。”
“北戎?”
“你父亲当年杀的那个北戎将领,是现任北戎大汗的亲弟弟。北戎人记仇,这个理由够不够?”
沈锦凰握紧了剑柄。原来杀局之外还有杀局,所有人都想要她的命。
“但你有两个优势。”萧洵说,“第一,所有人都以为你会死,所以防备的是你垂死挣扎,而不是你绝地反击。第二,本王会帮你。”
“怎么帮?”
萧洵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推到沈锦凰面前:“这是解药,能克制‘冰魄散’之毒。明日祭服你照穿,毒发时服下此药,可保三个时辰内行动如常。另外……”
他又取出一枚哨子,非金非玉,通体漆黑。
“明日祭典,太庙四周会戒严,但斋宫到太庙的路上有一段宫墙年久失修。你若能撑到那里,吹响此哨,会有人接应你出宫。”
沈锦凰接过瓷瓶和哨子。瓷瓶冰凉,哨子温热,像是已经被人握了很久。
“接应的人是谁?”
“沈渊的旧部。”萧洵看着她,“你养父当年在京城留了一队人,共三十七名,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老兵。这些年他们散在各处,有的在守城门,有的在当狱卒,有的甚至进了宫当杂役。沈渊死后,他们一直在等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
“沈家后人需要他们的时候。”
沈锦凰想起那枚铜钱。原来那不是试探,是召集令。
“殿下如何与他们联络?”
“本王不必联络。”萧洵笑了,“你腰间那把‘镇岳’剑,就是信物。明日你若拔剑,剑鸣之声他们会听见——那是沈家军的集结号。”
离开藏书阁时,已是亥时初刻。
风雪稍歇,但寒意更重。沈锦凰将瓷瓶和哨子贴身藏好,按原路返回清心斋。这一次,她的脚步比来时更稳。
原来她不是孤身一人。
养父沈渊留了后手,肃王萧洵提供了助力,甚至还有三十七个藏在暗处的老兵。这些人未必能扭转乾坤,但至少给了她一线生机。
回到院中时,她发现石井边的雪地上,多了一行浅浅的脚印。脚印很新,应该是不久前留下的,绕着老梅树转了一圈,然后在井边消失。
有人来过。
沈锦凰没有立刻进屋,而是走到井边,俯身查看。井口覆着厚厚的积雪,但边缘处有一小块雪被抹去了,露出青黑的井沿。井沿上,用指尖划出了两个字:
“勿信”
字迹潦草,像是仓促写就。而且划痕很浅,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勿信?勿信谁?
肃王萧洵?还是沈渊的旧部?或者……所有人?
沈锦凰直起身,环顾四周。院子依旧安静,老梅树在风雪中静立,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除了这行脚印和这两个字。
她忽然想起养父沈渊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主动帮你的人。”
肃王萧洵是主动帮她的人。他提供的证据、解药、哨子,都太周全,周全得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可是,如果他想害她,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在浴堂就可以下手,在藏书阁也可以。
除非……他想要的不是她的命,而是别的。
沈锦凰回到屋内,关上门。她没有点灯,而是坐在黑暗中,将今晚的所有对话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
萧洵说太皇太后通敌,证据是虎符和玉佩。
萧洵说沈渊留有旧部,信物是“镇岳”剑。
萧洵说祭典上有三批刺客。
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每一件证据都天衣无缝。但正是这种完美,让人不安。
她取出怀中的瓷瓶,拔开瓶塞闻了闻。药味苦涩,确实是军中常用的解毒丹气味。哨子也没有异样,就是普通的骨哨。
但井沿上的“勿信”二字,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窗外,风雪又起。
沈锦凰将瓷瓶和哨子放在桌上,拔出“镇岳”剑。剑身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微光,剑鸣低沉,仿佛在回应她的心意。
父亲,如果你在天有灵,告诉我该信谁。
养父,如果你留有后手,为何不给我更明确的指示?
她将剑收回鞘中,走到窗边。离明日祭典只剩不到六个时辰。无论信与不信,她都只能向前。
因为退路,早已被斩断。
夜色最深时,风雪骤停。天空露出了一弯冷月,月光照在斋宫的青瓦上,泛起一片清冷的银白。
沈锦凰和衣躺下,“镇岳”剑放在枕边。
她闭上眼睛,开始调息养神。
明日,腊月二十四,太庙祭典。
无论前方是生路还是死局,她都会用这把剑,斩出一条路来。
为父亲,为养父,为云中镇三万亡魂。
也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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