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灯火昏黄。
林夙下车时，袍角拂过车辕上那支未拔的箭。
箭杆上“内库监造”四个字，在灯下泛着冷涩的光。
他看了一眼，没动。
径直走入堂内。
房间内，炭盆驱散夜寒。
顾寒声将皮囊与箭杆并置桌上，像在陈列两块尸骸。
文谦蜷在椅中，捧着热茶的手仍在抖。
林夙用火钳拨弄炭火，火星噼啪。
“文先生，”他开口，声音被炭火烤得微哑，“这皮囊，你认得。”
不是问句。
文谦沉默。
良久，他干涩的喉咙里滚出几个字：“……认得。北辰亲卫营，人手一个。绳结打法，是将军亲传。”
林夙钳尖一顿：“给你皮囊的人，说‘受人之托’。托付之人，你心里有名字。”
文谦抬头，眼底血丝密布，悲怆几乎溢出来：“将军死后……亲卫营散了。还能记得我们，且能调动那等机弩的……活着的，不超过三个。”
他报出三个名字。
两个，战死边疆。
第三个，沈墨。曾任副将，三年前因“御前失仪”被黜，下落不明。
顾寒声忽地伸手，指尖划过箭杆上那行小字。
“内库丙字库，专储边军特供。”他声音冷硬，“每年定额‘耗损’两成。”
他看向林夙：“这两成，经谁手，能‘耗损’到杀手箭囊里？”
房间死寂。
炭火“啪”地炸开一朵红星。
林夙缓缓转着手中火钳。
“能碰内库账目的，六个人。”他报出六个名字。
户部侍郎崔明远（崔家人），太监首席王瑾，镇国公府赵皓……
名字一个个落下，像在炭灰里摁熄烟头。
文谦呼吸急促起来。
顾寒声按剑的手背，青筋微现。
林夙却在此刻提起陶壶，倒了三杯热茶。
一杯推给文谦，一杯递给顾寒声，一杯自己端起。
白汽蒸腾，模糊了彼此眉眼。
“喝口热的。”他说，“死人名单，不急这一时半刻。”
茶水温苦，入喉灼烫。
文谦捧着茶杯，眼泪终于砸进茶汤里，无声。
四更天，驿丞叩门。
呈上一封密信，火漆印纹是只模糊的青鸟。
青鸢来了。
林夙拆信，一行字：
“三日後，子时，西山废观。独往。”
顾寒声瞥见，指尖抵上剑格。
林夙将信纸凑近炭盆。
纸角卷曲，发黑，化作灰烬。
“终于来了。”他语气平淡。
“是约见，”顾寒声问，“还是杀局？”
林夙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有区别么？”
他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夜色浓稠，远处京城方向的天空，隐隐有灯火映出的微光。
“顾兄。”他背对顾寒声，声音很轻。
“若青鸢给的是一条活路，但路的尽头，要我把‘惊雷’的名单交出去……”
他顿了顿。
“你说，我交是不交？”
顾寒声瞳孔骤缩。
这个问题，比今夜所有刀箭更锋利。
林夙没等答案。
他推开窗，夜风灌入，吹得炭盆明灭不定。
也吹散他最后一句话，轻得像自语：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路，是能不付买路钱，就能走的。”
窗外驿道上，马蹄声如急鼓！
一骑飞至，马上骑士滚鞍落马，踉跄冲入院内，嘶声高喊：
“大人！京城八百里加急——陛下口谕，命您抵京后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驿卒抬起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
“还、还有……镇国公府赵老国公，一个时辰前……递了请罪折子，自请削爵，闭门思过！”
林夙霍然转身。
窗外的风，刹那间冷如刀锋。
炭盆里，最后一点余烬，暗了下去。而京城的风暴，已在黑夜尽头，露出了它第一缕血色的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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