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台灯亮到凌晨两点,暖黄的光落在键盘上,将“土地悲歌”四个字映得格外清晰。当文档底部的字数统计跳到“”时,我的指尖突然悬在回车键上,再也敲不下去。窗外的夜很静,只有远处工地偶尔传来的机器声,可我的心里却像塞进了一整个雨季的田野,泥泞、沉重,喘不过气。我原以为自己已经把土地上的苦写得够透彻——写过旱季里干裂的田垄,写过涝年里泡烂的秧苗,写过农民蹲在田埂上红着眼眶抽烟的模样,可直到今早坐上好友老周的车,听他讲完孟州那对花生种植户的故事,才知道有些苦难,比文字更刺骨,比想象更绝望,像一把钝刀子,在心里慢慢割着,连疼都带着泥土的腥气。
老周是跑农资生意的,常年往乡下跑,见多了土地上的起落。今早他来接我去郊区考察地块,车刚拐出市区,窗外的高楼就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再往前,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夏末的田野本该是深绿色的,可今年雨水多,不少地块积着水,远远望去,像一块被泡发的绿海绵。老周握着方向盘,视线扫过窗外的田垄,突然叹了口气:“你写土地,该写写孟州那对夫妇。上个月我去送化肥,还跟他们聊过两句,没想到……”他的声音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上的纹路,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平复翻涌的情绪。
“他们是山东来的,两口子四十出头,看着就老实本分。”老周的话慢慢铺展开,像一幅带着水汽的画,“去年开春,他们揣着攒了半辈子的钱,又跟亲戚借了些,在孟州承包了三百亩地,满心欢喜要种山药。你知道的,前几年山药行情好,不少外地人种山药挣了钱,他们也想搏一把,说等赚了钱,就把老家的孩子接过来,在城里租个大点的房子。”
我想起自己在文章里写过的场景:每年开春,总有一批像他们这样的“外乡人”背着行李、扛着铺盖,涌进陌生的乡村。他们对土地的感情很纯粹,认定“只要肯下力气,土地就不会亏待人”。那对夫妇大抵也是这样,去年春天播种时,老周去送过种子,看见他们天不亮就下地,男的扛着犁,女的拎着种子袋,脚步踩在刚解冻的泥土里,每一步都扎实。中午就在田埂上啃馒头、喝凉白开,女的总把咸菜里的肉挑给男的,笑着说“你出力多,得补补”。可命运偏不遂人愿,去年夏天山药行情突然暴跌,收购价连成本的一半都不到,三百亩山药卖完,不仅没赚钱,还亏了十几万——那是他们半辈子的积蓄,还有亲戚的借款。
“我以为他们会回老家,没想到今年开春,又看见他们在田里忙活。”老周的声音低了些,“后来才知道,他们没脸回去,也回不去——亲戚的债要还,孩子的学费要交,只能咬着牙接着干。今年他们改种了花生,说花生耐旱,就算行情差,也能保住本。”
我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春天的风还带着凉意,他们蹲在田垄上,用小铲子把花生种一粒一粒埋进土里,每埋一粒,就像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老周说,那时候女的总跟他说:“周老板,你看着吧,今年天肯定好,等花生收了,我给你送袋新炒的花生。”男的就在旁边笑,眼里的光虽然弱了些,却没完全熄灭——那是在苦难里熬出来的韧劲,是农民对土地最朴素的信任:只要好好种,总会有收成。
可今年的天,偏要跟他们作对。入夏后,雨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连下了一个多月。起初他们还抱着希望,披着雨衣、穿着胶鞋去田里排水,男的用铁锹挖沟,女的用桶往外舀水,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往下流,混着泥水流进衣领,他们却顾不上擦。老周去送农药时,看见女的蹲在田埂上哭,手里攥着一把刚拔出来的花生苗——根部的花生已经发了芽,白白嫩嫩的芽尖顶破了种皮,像一个个脆弱的惊叹号,刺得人眼睛疼。男的站在旁边,手里捏着烟,烟烧到了指尖都没察觉,只盯着积水的田垄,嘴里反复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三百亩地,一眼望过去,全是泡在水里的花生棵子。那些本该在秋天饱满的果实,如今都成了发了芽的“废种”,连喂牲口都嫌不顶饿。老周说,他当时想安慰两句,却发现任何话都显得苍白。后来他才从村里人口中知道,那对夫妇为了种这批花生,不仅投光了最后一点积蓄,还在镇上的信用社贷了五万块钱,又跟农资店欠了两万多的化肥钱。他们原本盘算着,秋收后花生能卖个好价钱,先还一部分债,剩下的留着给孩子交学费,可一场雨,把所有的念想都浇灭了。
“债务像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老周的车驶过一座小桥,桥下的河水浑浊,带着上游冲下来的碎秸秆,“男的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天天去田里转,有时候能在田埂上坐一夜;女的也不说话了,做饭时经常忘了放盐,洗的衣服晾在院里,淋了雨也没察觉。村里有人劝他们‘再等等,总会有办法’,可他们知道,办法难寻——亲戚催债的电话天天打,信用社的还款期也快到了,他们连下一季的种子钱都凑不出来,更别说养家了。”
没人知道那最后几天,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有人说,出事前一天,还看见男的在镇上的小卖部买了两包最便宜的烟,跟老板说“给孩子打个电话,让他好好读书”;有人说,女的去村口的裁缝店,给孩子改了两件旧衣服,眼里红红的,却笑着说“孩子长得快,改改还能穿”。直到几天后,村里的电工去抄电表,才发现他们家的门没锁,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放着两张纸条,一张是写给孩子的,让他“好好做人,别学爸妈没用”;另一张是写给亲戚的,说“欠的钱,来世再还”。院子里的压水井旁,还放着他们下地时穿的胶鞋,鞋缝里还沾着田里的泥——那是他们与这片土地最后的联结,带着汗与泪,却没能等到丰收的喜悦。
听到这里时,老周的车刚好停在一片花生地旁。我们下了车,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景象:一部分花生已经收割,留下光秃秃的垄沟;还有一部分没来得及收,花生棵子歪歪斜斜地趴在地上,叶子已经发黄。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是在诉说什么。我蹲下身,拨开一棵花生棵子,土里的花生果然有不少发了芽,白白的芽尖从褐色的壳里探出来,像一个个夭折的希望。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昨夜写不下去的“土地悲歌”,那些文字突然变得轻飘飘的——我写了土地的贫瘠,却没写尽农民对土地的依赖;我写了天灾的无情,却没写透绝望的重量;我写了“命运虐我千百遍”,却没真正懂,当命运的锤子砸下来时,有些生命,根本扛不住那一下重击。
老周蹲在我旁边,捡起一颗发了芽的花生,捏在手里轻轻搓着壳:“有人总说‘黑夜过后终有黎明’,可你看,有些人的黑夜,太长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里,“这对夫妇,他们熬过了去年的亏损,扛过了春天的辛苦,甚至在雨水刚开始下的时候,还在跟我念叨‘再晴两天就好了’,可最后,还是没扛过去。他们不是不坚强,是实在没路走了——土地是他们唯一的指望,指望没了,日子就塌了。”
我想起自己写过的那些句子:“土地上的人,把一辈子的赌注押在庄稼上,风调雨顺时笑,天灾人祸时哭,却从来没想过放弃。”可现在才明白,不是不想放弃,是没资格放弃——他们背后是家庭,是债务,是不得不扛的责任,直到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才不得不向命运低头。而那些说“终有黎明”的人,或许从未真正站在这片被雨水泡烂的土地上,从未见过农民攥着发了芽的花生时,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的模样。
太阳渐渐升高,阳光落在田里,却没带来多少暖意。远处的村庄里,传来几声鸡鸣,还有农户开门的吱呀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可那对夫妇的故事,却像一道伤口,刻在这片土地上。老周站起身,拍了拍我肩上的土:“你接着写吧,把他们的故事写进去。别只写苦难,也写写他们曾有的希望——他们不是天生的苦命人,他们只是想好好种庄稼,好好过日子,这点念想,不该被忘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的沉重渐渐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回到车上时,老周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一首乡村民谣,旋律里满是对土地的眷恋。车子驶离田埂,窗外的田野渐渐后退,那些发了芽的花生、泥泞的垄沟、空荡荡的农舍,一一在眼前闪过。我突然明白,“土地悲歌”不该只是记录悲伤,更该让人们看见,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人在拼命活着——他们像野草一样,在风雨里扎根,在贫瘠里生长,哪怕最后没能等到黎明,他们曾付出的努力、曾怀抱的希望,也值得被看见、被记住。
回到家时,已是下午。我打开电脑,文档里的“土地悲歌”依旧停在字,可这一次,我的指尖不再犹豫。我开始敲字,从那对夫妇背着行李来到孟州写起,从他们种下第一粒山药种写起,从他们在雨里排水时的背影写起——我想把他们的故事写得细一点,再细一点,让每一个读到的人都知道,在我们吃的每一粒粮食背后,都可能藏着一个这样的故事:关于土地,关于希望,关于那些没能等到黎明,却依然在黑夜里努力发光的生命。
台灯再次亮起时,窗外已经天黑。我看着屏幕上不断增加的字数,突然想起老周说的话:“土地不会骗人,你对它好,它就会给你回报。”可有时候,命运会骗人,天灾会骗人,让那些对土地最虔诚的人,没能等到回报的那一天。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想把这些故事写下去——不为别的,只为让那些还在土地上挣扎的人知道,他们不是孤单一人;只为让那些说“终有黎明”的人知道,有些黎明,需要我们一起等,一起为那些还在黑夜里的人,多点亮一盏灯。
这或许就是“土地悲歌”真正的意义:不只是唱给过去的悲伤,更是唱给未来的希望;不只是记录未及的黎明,更是为了让更多人,能等到属于自己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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