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城暗影(澳门落脚篇)
民国三十四年,四月中。澳门,内港码头。
晨雾弥漫,乳白的雾霭漫过码头,像一匹被打湿的纱,轻轻覆在青灰色的石阶上。远处的吊臂隐在灰白里,只余下几道模糊的剪影,近处的铁锚缠着半圈海带,水珠顺着锈迹滑落,在雾气里洇开细小的涟漪。
栈桥的木板缝里渗着潮气,踩上去咯吱作响。穿胶鞋的老水手蹲在缆桩旁,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红亮的光点在雾中浮着,像沉在水底的星子。他身旁的煤油灯晃了晃,光晕染开一小片暖黄,照亮了竹筐里蜷缩的黑猫,猫爪正无意识地扒拉着晒干的渔网。
码头上泊着三两只乌篷船,船篷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风过时簌簌落下,惊起芦苇丛里的麻雀。有赶早市的妇人提着竹篮走过,蓝布头巾边缘沾了雾水,她的脚步声被雾吸走了大半,只余下木屐轻叩石阶的笃笃声,渐远时混进远处货船的汽笛里,绵长地在雾中荡开。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雾开始流动。一缕缕从船舷间游过,露出被雾打湿的“平安渡”木牌,红漆在潮气里显得愈发沉郁。老水手磕了磕烟袋,将最后一口烟吐进雾里,那团白雾便打着旋儿升起来,与码头的晨雾融在了一起。海风带着咸腥和鱼市特有的腐臭味。沈醉拖着疲惫不堪、浑身湿透的身体,踉跄着爬上岸边湿滑的石阶,瘫坐在一堆散发着恶臭的渔网旁。他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左臂的伤口在海水浸泡下隐隐的作痛。从香港九死一生的逃亡,到昨夜海上爆炸跳海,再在冰冷的海水中挣扎数小时,最后沿着礁石爬上澳门这片陌生的土地,他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
他环顾四周。码头上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渔民、搬运工、小贩的吆喝声混杂着海鸥的鸣叫。远处,是澳门低矮而密集的葡式建筑,教堂的尖顶在雾中若隐若现。这里与香港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殖民地的慵懒和破败感,但也透着一股混乱中求生的顽强。
“喂!边个啊?企系度做乜?”(喂!谁啊?站在这干嘛?)一个穿着破旧制服、像是码头巡警的葡籍士兵,操着生硬的粤语,用警棍指着沈醉,一脸警惕。
沈醉心中一紧,强撑着站起来,用半生不熟的粤语夹杂着普通话,沙哑地回答:“阿sir(警官),我系……系渔民,昨晚出海遇到风浪,船沉了,游……游过来的。”
士兵狐疑地打量着他破烂的衣衫和苍白的脸色,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海面,似乎信了几分,挥挥手:“快走快走!唔好阻住做生意!”(快走快走!别妨碍做生意!)
沈醉如蒙大赦,连忙低头,混入早起的人流中,离开了码头区域。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地方藏身,处理伤口,换掉湿衣服,否则不用等追兵,他自己就会病倒在这异乡街头。
他没有钱,没有证件,举目无亲。澳门虽小,但对于一个身无分文的逃亡者来说,同样是个巨大的迷宫。他沿着狭窄、湿漉漉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避开主要的街道,专挑那些肮脏、僻静的小巷。饥饿、寒冷和伤痛一阵阵袭来,视线开始模糊。
就在他几乎要晕倒的时候,一阵食物的香气飘来。他抬头,看见一个临街的早点摊,支着简陋的棚子,锅里翻滚着热腾腾的白粥,蒸笼里冒着白汽。摊主是个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老阿婆。
求生的本能让他走了过去。老阿婆看到这个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年轻人,愣了一下,用粤语问:“后生仔,你没事嘛?”(年轻人,你没事吧?)
沈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指了指粥锅,又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脸上露出窘迫。
老阿婆叹了口气,盛了一碗热粥,又拿了一个馒头,递给他:“食啦,唔使钱。睇你似系遇到难处。”(吃吧,不要钱。看你像是遇到难处了。)
沈醉接过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碗传到掌心,让他几乎落泪。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感觉一股暖流流入冰冷的身体,恢复了一丝力气。
“多谢……阿婆。”他用生硬的粤语道谢。
“后生仔,你去边啊?有地方住嘛?”老阿婆关切地问。
沈醉摇了摇头。
老阿婆想了想,指了指不远处一条更窄、更破旧的小巷:“果边有间‘平安旅社’,好平嘅(很便宜的),老板系我同乡,你话系‘福婶’介绍嘅,或者可以便宜滴。”(那边有间“平安旅社”,很便宜的,老板是我同乡,你说是“福婶”介绍的,或许可以便宜点。)
沈醉再次道谢,按照指引,找到了那家隐藏在巷子深处、门面破败的“平安旅社”。旅馆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人,听了“福婶”的名字,又看了看沈醉落魄的样子,没多问,以极低的价格(用沈醉身上最后几枚银毫子)给了他一个楼梯底下、没有窗户、仅能放下一张床的储藏间暂住。
沈醉关上门,反锁,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脱下湿透的衣服,检查左臂的伤口,幸好只是皮肉伤,海水浸泡有些发炎。他用房间里劣质的烧酒简单消毒,撕下衣角包扎好。然后,他瘫倒在冰冷坚硬的板床上,裹着散发着霉味的薄被,沉沉睡去。极度的疲惫压倒了一切。
这一觉,他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醒来后,饥饿感更加强烈。他必须尽快弄到钱,弄到食物,弄到新的身份。澳门是着名的赌城,也是走私、洗钱和各种地下交易的天堂。这里或许有他的一线生机,但也必然是布满陷阱。
他走出旅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赌场、当铺、钱庄、烟馆……各种招牌林立。他看到一些眼神闪烁、行踪诡秘的人出入于某些不起眼的门面。他知道,他必须接触这个城市的阴暗面,才能活下去。
几天后,通过小心观察和试探,沈醉在一个地下钱庄外围,结识了一个绰号“烂牙雄”的底层混混。“烂牙雄”看他身手不错(沈醉刻意显露了一点),又似乎走投无路,便介绍他去码头“金鱼档”(黑市搬运)做临时工,帮人搬运一些“见不得光”的货物,换取微薄的报酬和食物。
工作危险而辛苦,时常要躲避警察和帮派冲突,但至少能让沈醉暂时活下来,并逐渐摸清澳门地下世界的一些门道。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小心翼翼地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寻找那条通往真正安全的、渺茫的生路。
澳门的霓虹灯在夜晚亮起,赌场里传来喧嚣,但这一切都与沈醉无关。他蜷缩在破旧的旅馆房间里,听着窗外的市声,眼中只有冰冷的求生欲望和深不见底的警惕。他知道,军统和76号的阴影,或许很快就会笼罩这片弹丸之地。他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或者……找到新的靠山。
(澳门落脚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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