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降真图》光华黯淡，仙人法相皲裂的细密纹路，如同蛛网般刻印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赵宣素悬坐的身形虽已恢复稳定，但那短暂的气机涟漪与脸上稍纵即逝的异色，却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的石子，涟漪虽逝，痕迹已深。
林知文单膝跪地，以手撑持，方才以精血书写“圣人无常心”七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心力与文胆本源。此刻他气息萎靡，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顽强地睁着，望着那受损的天书，也望着那位似乎与天道一同出现裂痕的天师。
山顶一片死寂。风声、雷池的低鸣，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
赵宣素的目光从林知文身上移开，落回那卷《云锦降真图》上，眼神复杂难明。天道示警？还是人心反噬？这个念头如同毒虫，在他坚若磐石的道心上，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或许是要做出某种决断，或许是引动更强手段之时——
异变，毫无征兆地，自天师府深处爆发！
“轰隆！！！”
并非雷霆，也非阵法启动，而是一声沉闷的、仿佛源自地脉深处的巨响！紧接着，一道刺目的白光，裹挟着无数纷乱的纸片，如同喷发的火山，悍然冲破了天师府某处偏殿的屋顶，直上云霄！
那白光并非纯粹的能量，其中蕴含着浓郁的香火愿力，却又驳杂不纯，更夹杂着一股属于人间帝王的、堂皇却冰冷的龙气！
“那是……青词祭坛！”有年老的高功法师失声惊呼，脸上满是骇然与不解。
青词，乃是道士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将的章表，书写在青藤纸上，故称青词。龙虎山作为道教祖庭，每年为皇室书写、焚烧的青词不计其数，其中更不乏涉及国运军机的密奏。那处偏殿，正是专门存放、焚烧此类青词之地！
此刻，祭坛竟莫名炸裂！
无数燃烧着白色火焰、或完整或残缺的青词纸页，如同失去了控制的雪片，在空中疯狂飞舞、盘旋。其中大部分在白色火焰中迅速化为灰烬，但仍有少数几张，似乎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非但没有坠落焚毁，反而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划过诡异的弧线，朝着天师府大门前，朝着雷池与林知文的方向，激射而来！
赵宣素脸色骤变！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第一次真正露出了惊怒之色！他并指如剑，就要凌空划出符箓，拦截那些飞来的青词纸页。
但，晚了！
其中一张最为完整、边缘带着鎏金纹路的青词，如同乳燕投林，无视了赵宣素仓促间布下的无形屏障，径直悬浮在了林知文的面前！其上的白色火焰倏然熄灭，露出了清晰的字迹。
那字迹，并非寻常青词的云篆符文，而是以标准的馆阁体书写，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北凉文气初成，其势虽微，其心可诛。长此以往，必乱边民之心，弱武夫之志……宜借天师法旨，以‘文祸’之名先行震慑，若其不从，当以雷霆手段毁其学宫，锢其文胆，断此祸根……龙虎山当谨守约定，以天道佐王事，事成之后，陛下必敕封‘护国真君’，香火鼎盛……”
落款处，虽未直接署名，却盖着一方清晰的、唯有离阳皇室核心成员方能使用的蟠龙朱印！而收信方，赫然写着“天师府掌教亲启”！
这根本不是什么上奏天庭的青词！这是皇室与龙虎山往来的密信！其中赤裸裸地暴露了如何罗织“文祸”罪名，如何借天道之名行打压之实，如何以敕封香火为饵，驱使龙虎山为其清除异己的完整谋划！
“以文祸制北凉”！
这六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每一个看到这封密信的人眼中！
“嘶——”
短暂的死寂后，是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远处观望的道士们，许多人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他们信仰、供奉的天师府，他们心中清净无为的修道圣地，竟然与皇室有着如此不堪的交易？所谓天道法旨，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道心，在这一刻，崩塌者不知凡几。
赵宣素伸出的手指僵在半空，他脸上的惊怒已然化为一种极致的冰冷，那是一种被彻底撕下所有遮羞布后的狰狞！他苦心维持的天道超然形象，龙虎山千年清誉，在此刻，被这一纸密信，击得粉碎！
“孽障！安敢毁我道基！！”
他再也无法保持那超然物外的姿态，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周身那平和浩瀚的气息瞬间变得狂暴无比，天青道袍鼓荡如帆，悬坐的蒲团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他不再结印，不再诵咒，而是直接并指朝天！
“五雷——诛邪！”
轰咔——！！！
这一次，是真正的、震耳欲聋的九天雷鸣！五道粗如儿臂、色泽各异的恐怖雷霆，如同挣脱枷锁的怒龙，自晦暗的云层中悍然劈落！金、青、蓝、红、黄，五色雷霆代表着五行极致的毁灭力量，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目标直指——力竭倒地的林知文！
这是天师怒极之下，毫无保留的五雷正法！誓要将这揭开真相、毁他道基的书生，连同那该死的密信，一同轰杀成渣，永绝后患！
雷霆未至，那毁灭性的气机已经让林知文周身皮肤感到刺骨的灼痛，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他甚至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已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五色雷光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然而，就在那五道足以将山峰夷为平地的恐怖雷霆，即将吞噬林知文身躯的刹那——
异变再生！
那五道原本笔直劈落的雷霆，仿佛突然撞上了一层无形无质、却又坚不可摧的屏障，又像是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强行扭转了轨迹！
它们发出一阵扭曲的、不甘的嘶鸣，竟在林知文头顶丈许之处，硬生生偏转了方向！
轰！轰！轰！轰！轰！
五声几乎不分先后的巨响，震得整个山顶平台剧烈摇晃！
雷光炸裂之处，并非林知文所在，而是他侧后方不远处，一座用于炼制丹药的、由青金石垒砌的丹房！
坚固的丹房在那五色雷法的轰击下，如同纸糊泥塑般瞬间解体！碎石横飞，烟尘冲天而起！其中一座巨大的、不知燃烧了多少年火的紫铜炼丹炉，被一道赤色雷霆直接命中，轰然炸裂开来！灼热的炉火、尚未成形的丹液、以及无数珍贵的药材碎片，如同烟花般四散飞溅！
雷光散去，只剩一片狼藉的废墟，和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药石混杂的怪异气味。
林知文，毫发无伤。
他依旧躺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片替自己承受了天师怒火的丹房废墟，看着那依旧在空中缓缓飘落、带着鎏金纹路的密信。
赵宣素保持着引雷的姿势，僵在半空。他脸上的狰狞怒意尚未褪去，却又混杂了无比的惊愕、茫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五雷正法，代天行罚，竟……自行偏离了目标？
是天不绝此子？
还是……天道，不认可他这蕴含了私愤的“诛邪”？
他引以为傲、掌控自如的雷法，第一次，脱离了他的意志。
一口鲜血，猛地从赵宣素口中喷出，染红了他天青色的道袍前襟。他悬坐的身形一阵摇晃，竟从那三尺悬空的蒲团上，缓缓落回了地面。
脚步踉跄，再无半分仙风道骨。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丹房废墟，又看向安然无恙的林知文，最后，目光落在那份漂浮的密信上，眼神中充满了灰败与无法置信。
真相已出，雷霆偏转。
龙虎山千年声誉，天师无上权威，在这一刻，随着那丹炉的碎片，一同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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