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稀薄的天光,透过屋顶琉璃瓦的过滤,变成几束冷清的澹青色光柱,斜斜地落在检验室中央的石台上。
陆清然站在光柱边缘,身影半明半暗。她面前的托盘里,左边是七个盛放“药金”的玉盒与琉璃瓶,右边是那几个装着头发预处理后浓缩物的小水晶瓶。中间,则铺开了一叠特制的、吸水性极强且经过中性处理的细密棉纸——这是她准备的“试纸”。
萧烬依旧站在他的位置,背靠着冰冷的白灰墙,仿佛也成了这房间里一件沉默的器具。但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石台,锁住陆清然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三天三夜的煎熬等待,答案近在咫尺。空气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
陆清然再次净手,戴上新的手套。她没有立刻动作,而是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长的呼吸。将连轴转带来的眩晕、手臂的酸痛、精神的极度疲惫,强行压下。再次睁眼时,眸中只剩下冰一般的冷静与专注。
她首先拿起标注着“十五寸-A(酸溶性)”的水晶瓶。用一根细如发丝的琉璃管,从中吸取了微小的一滴浓缩液,轻轻点在面前的第一张试纸中央。
液滴迅速洇开,形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深褐色湿痕。
然后,她打开了第一个玉盒。里面是“七转药金”中的第一种——那种薄如蝉翼、呈现七彩光泽的箔片,名为“虹彩鉴”。她用小银剪,小心翼翼地剪下米粒大小的一角。这箔片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在镊子尖微微颤动。
她将这一小角“虹彩鉴”,轻轻放置在那片深褐色湿痕的中心。
一秒,两秒,三秒……
起初没有任何变化。七彩的箔片贴在湿痕上,静静躺着。
但就在萧烬几乎以为这次尝试失败时,异变陡生!
只见那七彩的箔片边缘,接触液体的部分,颜色开始迅速褪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吞噬了光彩,变成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而这灰白,并非均匀扩散,而是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向着箔片中心浸染,并且在浸染过程中,分离出诡异的分层——最外缘是惨白,向内一层转为暗黄,再向内,竟隐隐透出一抹不祥的、污浊的蓝黑色!
这不是单一的颜色变化,而是一个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渐变色谱!
陆清然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她立刻稳住,迅速用镊子将那片已经变色的“虹彩鉴”取下,放在旁边一张干净的白色瓷碟上,并在一旁用极细的墨笔记录:“样A,虹彩鉴,反应:三层褪变,外白,中黄,内蓝黑。特征符合……砷化物干扰主显色,伴生铅、汞杂色。”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在这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每个字都清晰地钻入萧烬的耳朵。
砷化物。
萧烬的瞳孔骤然收缩!砒霜!那是宫中明令禁止,却也是阴谋暗杀中最常见的剧毒之一!
陆清然没有停顿。她换了一张新试纸,滴上“十五寸-b(有机吸附)”样本液,然后取出了第二种药金——那细如尘埃、颜色暗沉却在光线下变幻的粉末,“幻尘沙”。她用一根洁白的羽毛,轻轻挑起几乎看不见的一小撮,撒在湿痕上。
粉末接触液体的瞬间,没有像箔片那样被浸染,而是发生了更诡异的变化:一部分粉末迅速凝结,变成一颗颗微小的、暗红色的颗粒,如同凝固的血珠;而另一部分粉末则仿佛“活”了过来,在湿痕边缘诡异地流动、聚集,形成一圈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污秽的银灰色边缘!
“样b,幻尘沙。”陆清然记录的手更快了,“反应:分凝。红聚为‘血珠’——高浓度砷特征;银灰游边——汞离子活跃迹象。铅反应……未直接显现,但砷汞伴生如此明显,铅很可能作为稳定剂或杂质存在。”
汞!朱砂、水银之毒!同样常用于所谓“丹药”之中!
萧烬的拳头在身侧握紧,指骨发出轻微的“嘎巴”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混杂着暴怒、冰寒和果然如此的剧痛,勐地冲上头顶。
陆清然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稳,仿佛进入了某种忘我的状态。第三种药金,那琥珀般的胶块“星辰胶”,遇到“十四寸八-c”样本时,胶体内部仿佛真的有星辰炸裂,爆发出无数细小的、针尖般的黑色斑点,斑点周围弥漫开浑浊的黄绿色晕影。
第四种,清澈如水的“琉璃焰”药液,滴入浓缩液后,没有变色,却骤然升腾起一股极澹的、带着甜腻杏仁味的白烟!陆清然脸色一变,迅速用一块浸透另一种药液的棉布覆盖上去。这是氰化物或其前体物在强酸环境下分解的迹象!虽然微量,但足以说明用毒之复杂、之歹毒!
第五种、第六种……
每一种特制的“药金”,与不同预处理阶段的头发浓缩物相遇,都呈现出不同但指向明确的诡异色彩或形态变化。白色、黄色、黑色、红色、蓝黑色、银灰色、黄绿色……这些颜色如同最恶毒的调色盘,在洁白的试纸和器皿上,涂抹出一幅惊心动魄的、关于缓慢谋杀的画卷。
砷(砒霜)、铅、汞(水银)……这三种在古代毒杀中常被混合使用、以增强毒性、掩盖症状、延长折磨时间的“金石之毒”,其存在的证据,随着一次次“药金”的变色,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确凿!
尤其是那代表砷的、从惨白到黄到蓝黑的渐变,代表汞的、流动的银灰,代表铅的、弥漫的黄绿与黑色沉淀……它们在指向“十五寸”附近样本时,反应最为强烈;在更早时间段的样本中,虽有痕迹,却微弱得多。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投毒并非从一开始就下重手,而是随着时间推移,剂量在增加!意味着下毒者极其耐心,用漫长的时光,一点点蚕食先帝的生命力,让太医院的太医们将其归咎于“风邪”、“虚劳”、“丹毒发作”!
陆清然做完了最后一组对照。她放下手中的器具,站直身体,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连续高强度的精神与体力透支,让她的身体微微摇晃。但她没有坐下,而是转过身,看向一直如同石像般立在墙边的萧烬。
她的脸上没有破获惊天秘密的激动,只有一片沉静到近乎肃穆的苍白,以及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属于医者面对明确死因时的沉重。
她张了张嘴,声音因为长时间未语和紧绷而异常沙哑:
“王爷……”
萧烬猛地向前跨了一步,玄色的身影瞬间侵入了那澹青色的光柱,带来一片沉重的阴影。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石台上那些呈现着诡异色彩的试纸和器皿,又猛地转向陆清然,眼眸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又在碎裂中燃起焚天的怒火与刻骨的冰寒。
他不需要她说完。
那七彩变灰白、粉末凝血珠、胶体爆黑斑、清水起毒烟……一幅幅画面,已经是最残酷、最直接的呈堂证供!
“够了。”萧烬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困兽的咆哮被强行压在喉咙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里面翻涌的所有激烈情绪,都被一种可怕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压了下去。但那平静之下,是比岩浆更炽热,比寒冰更刺骨的杀意。
他走到石台边,目光掠过那些“证据”,最后落在那叠记录上。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陆清然娟秀却冷静的字迹,客观地描述着每一次颜色变化,每一项特征符合。
客观得,令人心胆俱裂。
“所以,”萧烬的声音平稳得异常,却每一字字都重若千钧,“父皇他……果真是被毒杀的。”
不是疑问,是陈述。
陆清然迎着他几乎要将人冻结又焚毁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根据药金反应,至少有三种明确的慢性金石之毒存在:砷、铅、汞。中毒迹象在临终前半年最为显着,符合长期、低剂量、逐渐加重的投毒特征。中毒途径……极大可能是通过长期服用的药物或饮食。”她顿了顿,补充了那最刺眼的一项,“那缕澹澹的杏仁味白烟,虽非主毒,却提示下毒者可能涉猎更复杂的毒物配制,心思……极其缜密歹毒。”
萧烬静静地听着。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陆清然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已经捏得煞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那是用力到极致,几乎要控制不住体内奔涌的毁灭冲动的征兆。
先帝,他的父皇,不是病故。
是被谋杀。
被一场精心策划、持续多年、混合了多种毒物、利用了医药信任的、极其卑劣而痛苦的谋杀!
他仿佛能看见,父皇在最后的日子里,被头痛、无力、恶心、逐渐加重的脏器衰竭折磨,却还要强撑病体处理朝政;能看见太医院那些“忠心”的太医,开出或许本身就掺杂了毒物的“调理方剂”;能看见那双曾抚过他头顶的手,是如何在毒素侵蚀下,一点点变得无力、颤抖……
而那个下毒的主谋,那个“主人”,可能此刻,就躲在宫廷的某个阴影里,嘲笑着他们的孝心,盘算着如何将他的皇兄也推向同样的结局!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以萧烬为中心,勐地扩散开来。检验室内明明没有风,却仿佛瞬间进入了数九寒冬。
他没有怒吼,没有砸毁任何东西。
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血色与寒光的眼睛,看向陆清然,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验完了?”
“是。”
“结果确凿?”
“药金七转,六种显色反应相互印证,指向一致。以目前的技术手段判断,确凿无疑。”
萧烬点了点头。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些试纸或记录,而是拿起了那个最初盛放先帝遗发的、已经空了的龙凤纹玉盒。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玉盒上冰冷精致的龙凤纹路,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道。
“很好。”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淬了毒的匕首划过冰面。
他抬起眼,看向门外渐亮的天光。
“那么,接下来……”
他没有说完。
但陆清然知道,风暴,真的要来了。
(第337章 完)
喜欢法医毒妃从下堂妃到首席法医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法医毒妃从下堂妃到首席法医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