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县的清晨，是被远处山间缭绕的浓雾和近处鸡鸣犬吠唤醒的，带着一股与林城截然不同的、原始而沉寂的气息。祁同伟很早就醒了，他睡得并不沉。大脑在抵达这片土地后，便不由自主地开始高速运转，分析、推演、规划，几乎彻夜未停。
他拒绝了办公室安排的早餐，只让通讯员小刘带着，去了县委食堂。正是用餐时间，食堂里人声嘈杂，干部们三五成群，看到这位新来的县委书记，目光瞬间聚焦，嘈杂声也低了下去，随即又泛起更隐秘的议论。祁同伟面色如常，打了和普通干部一样的稀饭、馒头、咸菜，找了个空位坐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同桌的几位科局干部显得有些局促，想打招呼又不知如何开口。祁同伟主动搭话，问的都是些家常问题：家住哪里，上班远不远，食堂饭菜合不合口味。语气随和，不带丝毫官腔。渐渐地，桌上气氛缓和了些。当他问起对县里发展的看法时，几位干部又变得言辞闪烁，只说“县里有规划”、“领导有考虑”，不愿多谈实质内容。
祁同伟心中了然，这是典型的观望心态，也是贫困地区长期闭塞、缺乏信心的表现。他不急，只是默默记下这些面孔和反应。
早餐后，他回到办公室，没有像前任那样先召集常委开会听汇报，而是直接叫来了县政府办主任和县扶贫办主任。
“把福县最近三年的政府工作报告、财政决算报告、扶贫攻坚规划，还有各乡镇的基本情况简介，都拿给我。”祁同伟言简意赅，“另外，给我安排一辆车，一个熟悉全县情况的向导，从明天开始，我要下乡。”
两位主任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新书记的“烧”第一把火，不是开会立威，不是听取汇报，而是要直接扎到基层去？
“祁书记，您刚来，是不是先听听常委们的汇报，熟悉一下县里的大局……”政府办主任试探着建议。
“大局就在下面。”祁同伟打断他，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坐在办公室里听来的大局，是别人嘴里的大局。我要看的，是老百姓眼里的大局。去准备吧。”
两人不敢再多言，领命而去。祁同伟则埋首于送来的厚厚一叠材料中。福县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财政收入常年靠转移支付，工业几乎为零，农业停留在靠天吃饭的阶段，基础设施落后，尤其是北部几个乡镇，道路崎岖，通讯不畅，贫困发生率极高。前世记忆中关于矿产和生态资源的闪光点，在现有的资料里毫无体现，显然尚未被发现或重视。
下午，他独自一人在县委大院和县城里转了转。街道狭窄，商铺稀疏，不少门面房关着，透着一股萧索。他走进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卖部，买了包烟，顺势和店主聊了起来。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听说他是新来的县里干部（祁同伟未表明身份），话匣子便打开了，抱怨着生意难做，年轻人都在外跑，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县里也没什么像样的企业，日子过得紧巴巴。
“前几任领导也说要发展，搞过种植，养过兔子，最后都不了了之，劳民伤财哟。”店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麻木的失望。
正聊着，县委办的一位副主任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说是州里某位领导介绍来的一个客商到了，想见见新书记，谈谈投资意向。
祁同伟微微皱眉，但还是回了县委接待室。来客是个穿着考究、自称某矿业公司副总的中年人，言辞热情，递上的名片烫金夺目。他天花乱坠地描绘着在福县投资开发“绿色矿山”的前景，承诺高额税收和大量就业岗位，但言语间对具体矿种、勘探数据、环保措施语焉不详，反而一再暗示需要县里在土地、税费上给予“最大优惠和支持”，并试探祁同伟的个人“意思”。
祁同伟听着，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这种空手套白狼、打着投资旗号实则觊觎资源、寻求权力寻租的套路，他前世今生见得太多。福县贫穷，但绝不是可以任由宰割的肥肉。
“感谢贵公司对福县的关注。”祁同伟打断对方的夸夸其谈，语气冷淡而清晰，“福县欢迎一切真诚的、符合环保和可持续发展要求的投资。但前提是，必须经过科学、严谨的论证和公开、透明的程序。请贵公司先提交一份详细的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包括资源勘探数据、环境影响评估、市场分析以及切实可行的带动本地就业和百姓增收的方案。县委县政府会组织专家进行评审。”
那位“副总”脸上的热情瞬间僵住，支吾了几句，悻悻而去。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祁同伟对陪同的副主任沉声道：“以后这类所谓的‘投资客’，没有实质性方案和可靠背景的，一律按程序接待，不必直接报到我这里。我们的精力，要放在实实在在的事情上。”
傍晚，李丽打来了电话，声音里带着疲惫却充满思念。听着电话那头温柔而坚定的声音，祁同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白日里遇到的种种憋闷。
挂断电话，祁同伟再次站到窗前。福县的夜色比林城更浓，星光却似乎更清晰。他知道，脚下的路注定步步泥泞，充满了未知的挑战和固有的沉疴。官僚系统的惯性、百姓的疑虑、资源的匮乏、以及可能隐藏在各种诱惑下的陷阱……
但他毫无惧色。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辆半旧的越野车驶出县委大院，载着祁同伟和一名沉默寡言却对全县道路村落极为熟悉的老司机，直奔地图上那片他标注的、位于县域北部的茂密森林和空白区域。真正的战斗，从他用脚步丈量这片土地开始了。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在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上，找到那条能够点燃希望、通向富裕的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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