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门缓缓合拢，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与光线彻底隔绝。沉重的禁制光芒如水波般流转，将这方空间牢牢锁死，内外隔绝。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天剑宗剑尊，这位名震一方、修行八百余载的剑道巨擘，此刻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室中央。他没有立刻开始，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块历经风霜的礁石。石室内嵌的月光石散发出柔和却冰冷的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每一道皱纹里，似乎都藏着一式精妙的剑招，一段悠远的岁月。
他的膝上，横放着一柄剑。
剑身古朴，无鞘，呈现出一种暗沉沉的、吸纳所有光线的玄黑色。这是他的本命飞剑——“无妄”。从他筑基成功那天起，便以自身精血与神魂日夜温养，至今已超过八百年。剑在人在，剑亡人伤。这不仅仅是法器，更是他道途的延伸，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比他任何一位亲传弟子、甚至比他自己的一部分血肉还要亲密。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腹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拂过冰凉的剑身。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在触摸情人的脸颊，又像是在安抚一个即将永别的老友。
八百年的光影，在这一刻仿佛凝聚于指尖。
他想起了年少时，第一次握住粗糙的铁剑胚子，那种血脉相连的悸动；想起了结丹之后，御使“无妄”剑光，纵横万里，斩妖除魔的意气风发；想起了元婴初成时，剑光冲霄，引动九霄雷动，宗门上下为之庆贺的辉煌……一幕幕，一重重，快得像电，却又清晰得如同昨日。
这柄剑，承载了他所有的荣耀、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道。
一丝极淡极淡的不舍，如同水底的气泡，悄无声息地在他眼底最深处浮起，旋即破灭。取而代之的，是淬炼了八百年的、比玄铁更硬的坚定。
“老伙计……”他低语，声音沙哑，在绝对寂静的石室里激起微弱的回响，“对不住了。”
没有回应。剑身依旧冰冷、沉默。
但他知道，剑灵能懂。
深吸一口气，将这八百年的纠葛、所有的留恋与回忆，统统压入心底最深处，封存，埋葬。他眼神一厉，周身那股温和怀旧的气息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近乎自毁的惨烈气势！
是时候了。
他双手猛地抬起，在胸前结出一个极其古怪、违背常理的法印。十指翻飞间，引动的并非天地灵气，而是他苦修八百载、早已与自身融为一体的磅礴剑元！
逆转！散功！
太玄传授的法门，如同最冷酷的指令，开始强行扭转他体内奔流不息的能量洪流。
轰——！！！
仿佛在灵魂深处引爆了一座火山！
原本温顺如臂指使的剑元，在法印的强行逆转下，瞬间变成了脱缰的野马，失控的洪荒猛兽！它们在他宽阔坚韧的经脉中横冲直撞，发出金铁摩擦、撕裂布帛般的刺耳声响。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四肢百骸、从每一寸血肉、甚至从灵魂本源中同时爆发出来！
“呃……！”剑尊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额头上、脖子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剧烈跳动。豆大的汗珠瞬间涌出，浸透了他厚重的道袍，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死死咬着牙关，牙床因过度用力而渗出血丝，顺着嘴角蜿蜒流下，在他灰白色的胡须上染出刺目的红。
这还只是开始。
在他丹田气海深处，那尊与他面容一般无二、周身环绕着凝练如实质般璀璨剑光的元婴，此刻剧烈地颤抖起来。这元婴本是他一身道果的结晶，凝实无比，堪比山岳。但此刻，在狂暴逆流的剑元冲击下，元婴光滑如玉的表面，竟开始浮现出细密的裂纹！
咔…咔嚓……
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音，直接在他神魂中响起。那不是物质碎裂的声音，而是道基、是本源在崩塌！
元婴那原本宝相庄严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极致的痛苦，甚至发出了一种无声的、濒临崩溃的哀鸣。它与剑尊本为一体，它的痛苦，就是剑尊神魂被凌迟的痛苦！
视觉化地看，他体内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惨烈无比的战争。无数失控的、细碎而锋利的剑气，如同亿万柄无形的小剑，从他身体最深处爆发，疯狂地切割、破坏着一切！他的皮肤表面开始渗出细密的血珠，整个人很快变成了一个血人，看上去凄惨无比。
换做心智稍不坚定者，在这等源自内部的、自我施加的酷刑下，恐怕早已心神失守，要么走火入魔爆体而亡，要么立刻停止散功，苟延残喘。
但剑尊没有。
他磐石般坐在那里，任凭身体剧烈颤抖，任凭鲜血染红身下地面，眼神却如同万古寒冰，没有丝毫动摇。八百年的风霜，不仅打磨了他的剑，更淬炼了他的心。他的道心，早已坚如磐石，韧如蒲草。
“引导……必须引导……”他凭借顽强的意志，强行集中几乎要被痛苦冲散的神念，按照太玄法门所述，如同一个最高明的、也是最残酷的工匠，硬生生驾驭着体内这股毁灭性的、失控的自毁之力，不再让它漫无目的地破坏，而是凝聚起来，化作一柄无形的、最锋利的凿子，狠狠地、精准地，刺向丹田中那布满裂痕、哀鸣不止的元婴核心！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碎婴！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唯有彻底粉碎旧有的道基，才能在那废墟之上，开辟出新的、拥有无限可能的“灵田空间”！
“给——我——碎！！”
剑尊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将所有意志、所有决心、所有对化神之境的渴望，都灌注于这一“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无形的“凿子”，携带着他毕生修为逆转所化的毁灭性能量，精准地命中了元婴最核心、最本质的那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声极其清脆、却又仿佛响彻了诸天万界、贯穿了过去未来的——
“咔嚓！！！”
如同最美的琉璃，亦如最坚硬的星辰核心，在这一刻，彻底崩解。
他丹田之中，那尊代表了八百年苦修、无尽荣耀与力量的剑道元婴，应声而碎！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最精纯的本源能量碎片，如同星尘般，在他空空如也的丹田中缓缓飘散、旋转。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仿佛灵魂被掏空的虚弱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万物归墟般的寂静与空白。
他成功了。
也彻底失去了。
八百年的修为，烟消云散。他从一个站在此界顶端的元婴大圆满剑修，跌落凡尘，重新变成了一个……比炼气期修士还要脆弱的凡人。
剑尊，不，现在或许不能再称他为“尊”了。他身体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全靠一股不屈的意志强撑着没有倒下。他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最后看了一眼膝上那柄陪伴了他八百年的“无妄”剑。
剑身依旧古朴，暗沉。但在他感知中，那与他心神相连、灵动非凡的剑意，已然彻底沉寂，变得如同凡铁。本命飞剑与主人修为息息相关，他散功碎婴，剑灵亦遭受重创，陷入沉睡，不知何时方能苏醒。
代价，惨重得超乎想象。
但他布满血污的脸上，嘴角却极其艰难地、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
碎了。
旧的道，碎了。
新的路，就在这片虚无与废墟之中。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去看那柄剑，也不再留恋过去的辉煌。全部的心神，都沉入那片刚刚经历了毁灭、正等待着新生的丹田“废墟”之中。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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