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颂是晚上十点多回来的，脚步声比平时沉重许多。
陈师傅正在书房整理一些旧笔记，听见门外有动静——不光是黎颂一个人轻缓的脚步，还夹杂着跌跌撞撞的杂音，和一个女孩尖细又断续的念叨声。
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开了。
“陈师傅……”黎颂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无奈，“我……我带回来个人。”
陈师傅走出书房，看见黎颂半扶半拖着一个年轻女孩站在门口。女孩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条皱巴巴的浅紫色连衣裙，长发凌乱披散，脸上还挂着泪痕。她整个人几乎挂在黎颂身上，一只手死死攥着黎颂的胳膊，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比划。
“黎颂哥哥……不能松手……松手它们就出来了……”女孩声音发颤，眼神涣散，“狐狸在叫……龙在翻腾……我听见了，你听见没有？”
黎颂看见陈师傅，露出求助的表情：“她叫庄斯媪。我在便利店门口遇到的，等我下班等了三个小时，一见到我就扑上来说认识我，然后就这样了……我实在没办法。”
女孩听到说话声，猛地转过头看向陈师傅。她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有些失焦：“你……你是谁？你身上有光……好强的光……不对，不是光，是……是山？你是山？”她语无伦次，边说边往黎颂身后缩。
“先进来吧。”陈师傅转身往客厅走，“别在门口拉扯。”
黎颂几乎是半抱着把女孩带进屋。女孩一进门就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盯着墙上的枯山水挂轴，突然尖叫一声：“阵法！这是镇妖的阵法！黎颂哥哥我们快走，这里有高人要收它们——”
“斯媪，冷静点。”黎颂按住她乱挥的手。
陈师傅已经在茶台前坐下，开始烧水。他动作很慢，很稳，壶里的水渐渐发出轻微的响声。这声音似乎让女孩稍微安静了一点，她不再尖叫，但仍紧紧抓着黎颂，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
这时，楼下传来开门声，接着是上楼的脚步声——不急不缓，每一步都踏得很实。陈师傅听出是青月的脚步。
果然，几秒钟后，敲门声响起。
“陈师傅，我听见楼上动静不小，没事吧？”青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关切。
陈师傅扬声道：“进来吧青月，门没锁。”
青月推门进来。她显然已经准备睡了，身上穿着棉质家居服，外面随意披了件针织开衫，头发松松挽着。一看见屋里的情景，她立刻明白了——她住一楼，又是出马仙，这些年没少见这种状况。
“哟，这是怎么了？”青月语气平和，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女孩看见青月，突然又激动起来：“你……你身上有仙家！我看见了！是狐仙对不对？还是黄仙？不不，都有……好多位……”她开始掰手指头数，“一位、两位、三位……黎颂哥哥，她也是同道中人！”
青月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庄……庄斯媪。”女孩被青月平静的目光看着，稍微镇定了一点，“姐姐，你也是出马弟子对不对？你一定能理解我！我身上有只五千年的狐狸，还有一条三千年的龙，它们要渡劫，只有挨着黎颂哥哥才能镇住，不然我和它们都会魂飞魄散……”
青月耐心听着，等女孩说完，才缓缓开口：“斯媪，你先坐下，喝口水，慢慢说。”
她接过陈师傅递来的茶杯，送到女孩手里。女孩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但她还是接住了，小口小口地喝。
明元这时也从卧室出来了，揉着眼睛：“大晚上的这是唱哪出——”看见庄斯媪的状态，他挑了挑眉，在陈师傅旁边坐下，压低声音，“嚯，这位病得不轻啊。”
陈师傅没接话，只是看着青月。青月对他微微点头，示意让她来处理。
“斯媪，”青月声音很温和，“你说你身上有狐狸和龙，它们平时怎么跟你沟通？”
“托梦！还有……还有心通！”女孩来了精神，“狐狸会在我脑子里说话，龙会让我身上发热，特别是心口，一热就是它在提醒我……”
“那你最近吃饭睡觉怎么样？”
女孩眼神黯淡下去：“吃不下，狐狸说我在辟谷；睡不好，龙说我在闭关修炼。我已经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一吃就吐……”
青月看向陈师傅，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陈师傅轻轻摇头——他在女孩身上没看到任何附体或异样，连能量场都干干净净，就是普通人一个，但精神明显出了问题。
“斯媪，”陈师傅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你看着我。”
女孩怯怯地看向他。
“你现在，听我说话，只听我说话。”陈师傅一字一句，“你身上没有五千年的狐狸，也没有三千年的龙。”
女孩瞪大眼睛：“可是——”
“没有可是。”陈师傅打断她，“你饿了，是因为你三天没好好吃饭；你心口难受，是因为你焦虑、紧张、胡思乱想；你看见什么光啊、山啊，是你精神恍惚产生的错觉。”
“不是错觉！我真的能感觉到！”女孩激动起来，站起来想要争辩，却腿一软差点摔倒。黎颂赶紧扶住她。
青月接话道：“斯媪，我就是出马弟子，我身上真有仙家。你知道真正的仙家附体是什么感觉吗？”
女孩愣住。
“真正的仙家来了，人会精神，会清明，会更有力量去做事。”青月平静地说，“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吃不下、睡不好、神志不清、走路都要人扶。你这不叫通灵，叫魔怔。”
这话说得很直白。女孩呆住了，嘴唇颤抖，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往下掉。
明元看不下去了，插嘴道：“小姑娘，你这说白了就是给自己加戏。现实里可能过得不如意，就在幻想世界里当主角，什么五千年狐狸三千年龙，听着多威风。可你看你现在，人都快垮了，图什么呀？”
“我……我没有不如意……”女孩哭着反驳，但声音虚弱。
“你有。”陈师傅看着她，“你害怕平凡，害怕不被看见，害怕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所以你需要这些‘神通’来证明你特别。”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女孩最后的心防。她瘫坐在懒人沙发上，捂着脸大哭起来，这次不再是那种神经质的哭喊，而是实实在在的、委屈的、崩溃的哭声。
青月坐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黎颂松了一口气，对陈师傅投去感激的眼神。明元也摇摇头，去厨房倒了杯温水过来。
等女孩哭声渐弱，陈师傅才再次开口：“斯媪，你今晚住这儿。青月陪你。明天早上，我要看见你好好吃一顿早饭。能做到吗？”
女孩抽噎着点头。
“然后，我让黎颂联系你家人，或者送你去医院看看。”陈师傅语气缓和了些，“你需要帮助，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神通’的帮助。你需要医生，需要休息，需要好好吃饭睡觉。”
女孩抬头，眼睛红肿：“陈师傅……我真的……没有那些东西吗？”
“你有。”陈师傅说，“有一颗能感受世界的心，只是你现在迷路了。我们要做的，是把你带回正路，不是顺着你的幻想往下走。”
青月扶起女孩：“走吧，今晚跟我睡一楼。我家有安神的香，点上好好睡一觉。”
女孩顺从地跟着青月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头看向黎颂：“黎颂哥哥……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黎颂摇头：“没事，好好休息。”
门关上，屋里安静下来。
明元长出一口气：“我的天，现在的小孩都怎么了？一个个想神通想疯了。”
黎颂疲惫地坐下：“她在便利店门口等我，一直说些神神叨叨的话，引来好多人围观。我怕她出事，只能带回来。”
陈师傅重新泡了壶茶：“她这种情况，这几年越来越多。网络发达了，什么灵修信息都能看到，一些心思敏感又现实受挫的年轻人，很容易陷进去。”
“好在青月姐在楼下，”明元说，“她是真出马仙，说话有分量。”
“嗯。”陈师傅点头，“明天再看看。如果情况严重，得劝她家人带她看心理医生。”
夜又深了。楼下隐约传来青月轻声说话的声音，似乎在安抚那个女孩。
陈师傅站在窗边，看着城市夜景。
这人间，烟火气里，不光有温暖，也有迷失。
有人为财迷，有人为情迷，有人为神通迷。
而修行，或许就是在这万千迷障中，保持一颗清明的心，然后伸出手，拉一把那些暂时迷路的人。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迷茫过。后来明白了一个道理：
真正的神通，不是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是在这平凡琐碎的日子里，看见生活的本真，并安住于此。
这才是最难，也最珍贵的“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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