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两样东西沉甸甸的,像揣着两块冰。
她没再往深处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赶,巷道两旁的摊位渐渐稀疏,人声也远了。
快走到出口时,前面忽然传来争吵声。
是三个男人,堵在巷道窄处,围着一个蹲在地上的小身影。
那身影裹着破布,瑟瑟发抖。
“小崽子,偷东西偷到爷头上了?!”
一个疤脸汉子骂骂咧咧,抬脚就要踹。
“我没有……”是个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它自己掉下来的……”
“还敢嘴硬!”
霍玲珑皱了皱眉,本不想管。
但那孩子抬头时,她看清了脸,很瘦,眼睛很大,瞳孔是诡异的淡金色,不像人族。
妖?
还是半妖?
她脚步停了停。
就这么一停,那疤脸汉子已经一脚踹了过去。
孩子缩成一团,没躲开,闷哼一声。
“住手。”
霍玲珑开口。
三个男人齐齐转头。
看到是个独身女子,眼神顿时轻佻起来。
“哟,小娘子想管闲事?”
另一个矮胖的嘿嘿笑:
“也行,陪哥几个喝一杯,这事就算了。”
霍玲珑没理他们,走到孩子面前,蹲下身:
“你拿他们什么了?”
孩子抬起头,淡金色的眼睛里全是惊恐。
他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露出一点边,是枚暗青色的鳞片,有指甲盖大,边缘不规则。
“我没有偷……”孩子声音发抖,“是它从那个人袋子里掉出来的……我捡起来想还给他,他们就打我……”
霍玲珑看了眼那鳞片。
质地普通,不像她怀里那片。
她站起身,看向那三个男人:
“他说是捡的。”
“放屁!”
疤脸汉子啐了一口,坚持道:
“分明是从老子袋子里摸走的!小崽子手脚不干净,还找帮手?”
霍玲珑从钱袋里摸出几枚通宝:
“这些够买这片鳞了。”
“谁要你的钱!”矮胖的伸手来抓她手腕,“小娘子,爷看你长得不错,跟爷走,鳞片送你……”
手伸到一半,僵住了。
霍玲珑的短匕不知何时出了鞘,刃尖抵在他喉结前,寒光凛冽。
“我再说一遍,”她声音很平静,“这些钱,够买这片鳞了。拿钱,走人。”
矮胖的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蹭到刀刃,划出一道血丝。
他脸色白了。
疤脸汉子见状,怒喝一声扑上来。
另外一人也从侧面夹击。
霍玲珑没动。
就在两人扑到眼前的瞬间,巷道两侧的岩壁上,突然渗出几缕黑气,悄无声息地缠上他们的脚踝。
两人同时僵住,像被什么东西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眼珠惊恐地转动。
霍玲珑收回短匕,将通宝扔在矮胖脚下:
“拿了钱,滚。”
矮胖的捡起钱,头也不回地跑了。
另外两人脚上的黑气散去,也连滚带爬地逃了。
巷道里安静下来。
霍玲珑收起短匕,看向岩壁阴影处:
“出来吧。”
静了片刻。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正是听涛居那个诡异的少年。
他穿着客栈伙计的粗布衣服,脸色苍白,眼睛大而空洞。
“夫人好眼力。”
少年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一直跟着我?”
霍玲珑问。
“老板娘不放心。”少年说,“这地方鱼龙混杂,夫人又孤身一人。”
霍玲珑没再追问,转身看向还蹲在地上的孩子。
她伸出手:
“能站起来吗?”
孩子怯生生地抬头,淡金色的眼睛看着她,又看看她身后的少年,犹豫了一下,把手放进她掌心。
霍玲珑把他拉起来。
孩子很轻,像片叶子。
“你叫什么?家住哪?”
孩子摇头:
“没有家……我叫阿金。”
“阿金。”
霍玲珑看了眼他手里的鳞片,“这东西,你留着吧。以后小心些,别再让人盯上。”
阿金攥紧鳞片,用力点头。
“夫人心善。”少年在旁边说,“但这孩子不是普通孩子。”
霍玲珑看向他。
少年走到阿金面前,蹲下身,和他平视。
阿金有些害怕地往后缩。
“别怕。”少年声音细弱,“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阿金眉心。
阿金身体一颤,淡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深处,隐约闪过一丝暗红的纹路,像鳞片的脉络,一闪即逝。
少年收回手,回头对霍玲珑说:
“他体内有稀薄的龙族血脉。很淡,但确实有。”
龙族血脉?
霍玲珑心中一震。
她蹲下身,仔细看阿金的眼睛:
“你父母呢?”
阿金摇头:
“不知道……我从记事起就在街上,靠捡东西吃。”
“有没有人找过你?或者,你有没有梦见过……大海?龙?”
阿金茫然摇头。
霍玲珑沉吟片刻,从怀里取出一小锭银子,塞进阿金手里:
“这些钱你拿着,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如果以后有人找你,问起龙啊鳞啊的事,不要轻易相信。可以来珊瑚城听涛居找我,记住了吗?”
阿金攥紧银子,用力点头:
“记住了。”
霍玲珑站起身,对少年说:
“送他出去,找个安全的地方。”
少年点头,牵起阿金的手:
“跟我来。”
两人走了几步,阿金忽然回头,淡金色的眼睛看着霍玲珑,小声说:
“谢谢夫人。”
霍玲珑点点头。
看着两人消失在巷道尽头,她才转身,继续往出口走。
怀里,黑匣子和龙鳞贴着肌肤,冰凉依旧。
今天这趟海市蜗楼,收获远比预想的多,也远比预想的诡谲。
她加快脚步。
走出巷道,重新回到潮湿的悬崖小径时,天已经全黑了。
海风呼啸,崖下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隆隆传来。
她没停留,沿着小径往上爬。
爬到一半时,怀里忽然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很轻。
但在风浪声里格外清晰。
霍玲珑脚步一顿。
是那个黑匣子。
她低头,手按在胸口。
匣子没有动,但刚才那声响,像是里面什么东西裂开了?
她犹豫了一下,没敢现在打开。
加快速度往上爬。
终于爬上悬崖顶,回到城东那片破旧街区时,她才松了口气。
街巷里没什么人,只有几户人家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
她快步往听涛居方向走。
走到一处岔路口时,前面忽然闪出两个人影,拦住了去路。
都穿着深蓝色的短褂,腰佩弯刀,眼神冷厉。
不是之前那三个混混。
霍玲珑心下一沉,手按上了剑柄。
“霍夫人,”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平板,“我们主子有请。”
“你们主子是谁?”
“见了自然知道。”
霍玲珑看着他们,又看了眼四周。
巷道狭窄,前后都被堵住。
她慢慢拔出分水剑。
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若我不想去呢?”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拔刀。
“那就得罪了。”
话音未落,刀光已至!
霍玲珑侧身避开第一刀,分水剑斜撩,挡开第二刀。
刀剑相交,火星迸溅。
这两人身手不弱,配合默契,一左一右夹击。
霍玲珑剑法虽精,但以一敌二,又是在狭窄巷道,渐渐落了下风。
她被逼得步步后退,后背抵上墙壁。
其中一人刀势一转,直劈她面门。
她举剑格挡,另一人的刀却悄无声息地刺向她腰腹——
眼看就要刺中。
突然!
巷道阴影里,一道瘦小的身影鬼魅般闪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了那持刀人的手腕上。
“咔吧。”
清脆的骨裂声。
那人惨叫一声,刀脱手落地。
另一人惊骇回头,只见那诡异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苍白脸上挂着腼腆的笑。
“两位,”少年细声细气地说,“这么晚了,欺负一个女子,不太好吧?”
“你……你是什么人?!”
少年没回答,只是抬起右手,食指对着两人,轻轻一弹。
两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银线激射而出。
两人同时闷哼,眉心各多了个血洞,缓缓倒地,眼睛还瞪得老大。
霍玲珑收起剑,看着少年:
“又是老板娘让你来的?”
少年甩了甩手指,笑:
“夫人这次猜错了。是我自己来的。”
他蹲下身,在那两人身上搜了搜,摸出两块令牌。
黑铁铸的,正面刻着个“阴”字,背面是编号:丁二十一,丁二十二。
“阴符司的人。”少年把令牌递给霍玲珑,“他们盯上夫人了。”
霍玲珑接过令牌,入手冰凉。
她想起摊主最后那句话,“阴符司在海上,到底在找什么”。
看来,他们找的,和她怀里这些东西,脱不了干系。
“多谢你这个影子帮手。”
她对少年说。
少年摇摇头:
“夫人快回去吧。今夜不太平。”
霍玲珑点头,收起令牌,转身快步离去。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又低头看了看地上两具尸体。
他蹲下身,手指在尸体眉心血洞处抹了抹,沾了点血,放在鼻尖嗅了嗅。
“蚀心蛊的味道……”他低声自语,“阴符司的狗,还真是无处不在。”
他站起身,瘦小的身影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巷道里只剩两具渐渐冰冷的尸体,和满地月光。
霍玲珑回到听涛居时,已是深夜。
胖老板娘在门口等着,见她回来,松了口气:
“夫人可算回来了。方才城里出了点乱子,老身还担心……”
“什么乱子?”
“听说码头那边有船着火,烧了三艘,都是往北边去的货船。”老板娘压低声音,“有人说是海耗子报复,也有人说是阴符司清理门户。”
霍玲珑心中一动:
“往北边去的货船?”
“是啊,装的都是些矿石和药材,说是要运去什么岛……”
玄龟岛?
霍玲珑没再问,谢过老板娘,回了房间。
关上门,插好门栓,她走到桌前,点亮油灯。
昏黄的光照亮房间。
她从怀里取出三样东西,一一摆在桌上:
焦黑龙鳞,黑匣子,阴符司令牌。
龙鳞在灯光下泛着暗金光泽,匣子黝黑无光,令牌冰凉沉手。
她先拿起令牌,仔细看。
那个“阴”字刻得极深,笔画凌厉,透着一股阴森。
编号是丁字开头,看来是底层人员。
放下令牌,她拿起龙鳞。
入手依旧冰凉坚硬。
她用指尖轻轻摩挲表面,那些焦黑的痕迹凹凸不平,像是被极高温灼烧过。
但在焦黑之下,那层暗金色的基底,隐隐有纹路流动,像活的一样。
她尝试将一丝真气注入。
龙鳞微微一震,内部那丝共鸣感再次出现,但很微弱,一闪即逝。
她放下龙鳞,最后看向黑匣子。
匣子静静地躺在桌上,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缝隙,像一块完整的黑石。
但之前那声“咔”的轻响,她确定没听错。
犹豫片刻。
她伸出手,轻轻按在匣子表面。
冰凉。
她试着用指甲在边缘抠了抠,抠不动。
又试着注入真气,匣子毫无反应。
想起摊主的话:离开蜗楼前,别打开。
现在她已经离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匣子,用力往两边掰。
纹丝不动。
她又试了试旋转、按压,都没用。
这匣子像个实心的铁疙瘩,根本打不开。
正疑惑间,她忽然感觉指尖一痛。
低头一看,左手食指指腹,刚才滴血立契的那个伤口,不知何时又渗出了一滴血,正巧滴在匣子表面。
血珠没有滑落,而是迅速渗了进去。
紧接着。
匣子表面那层黝黑的光泽,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渐渐变得透明。
她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枚鸽子蛋大小的水晶,晶莹剔透,内里封着一缕絮状的灰气,正在缓缓旋转。
而在水晶旁边,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
匣子无声地打开了。
霍玲珑伸手,先取出那张纸。
纸很薄,泛黄,边缘有毛边,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
她小心展开。
上面是用炭笔写的几行字,字迹潦草,有些地方还被水渍晕开了:
三月初七,晴。
跟踪青龙使至玄龟岛外围,进不去。
岛上有大阵,硬闯是死。
但打听到一件事——他们取龙蛋,不是为了孵龙,是为了‘钥匙’。
敖烬临死前,将四海镇钥的线索封在了龙蛋里。只有龙族血脉,才能解开。
他们要的不是龙,是藏在龙蛋里的地图。
曾祖当年受敖烬救命之恩,许下誓言:
墨家子孙,世代守护龙族遗秘,待有缘人。
如今有缘人来了——西南王陆元。
此人敢杀赵磬,敢抗皇朝,心有正气,或可托付。
我把鳞片给了他夫人。那是敖烬的逆鳞,内含本源龙魂,或能感应龙蛋所在。
这个魂晶里,封着三叔临死前的记忆。
他是墨家最好的水手,三十年前追查敖烬死因,死在诅咒海域。
死前,他看见了龙尸。
我也快不行了。
上次潜玄龟岛,中了他们的‘蚀心蛊’,活不过三个月。
这密匣,这魂晶,这契约……算是我墨家,最后能做的了。
若西南王真能集齐四钥,阻止阴符司……爹,您在地下,也能瞑目了。
——墨七,二月廿三绝笔
字到这里结束。
最后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几乎看不清,像是用尽了最后力气。
霍玲珑捏着纸,指尖微微发抖。
墨七。
那个疤痕脸的摊主。
他果然知道一切。
他快死了,所以在海市蜗楼摆摊,等着西南的人来,把这片鳞和这个秘密,托付出去。
她放下纸,拿起那枚水晶。
水晶在她掌心微微发热,内里的灰气旋转得更快了,像是在回应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将一丝真气注入水晶。
灰气骤然涌出,在她面前迅速凝聚、成型——
是一幅画面。
深海,黑暗,冰冷。
视角在下沉,肺里的空气快没了,胸口要炸开。
向上看,透过晃荡的水面,能看见破碎的船板,漂浮的尸体,还有一张年轻的脸——是墨七,年轻时的墨七,脸上还没有那道疤。
他在水面上,瞪大眼睛看着水下,嘴唇在动,像是在喊什么。
但听不见声音。
视角继续下沉,黑暗越来越浓。
然后,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视角转向了身下——
海底。
不是沙,不是石,是一片……鳞。
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鳞片,每一片都有门板大小,泛着暗金色的光。
鳞片排列成某种规律,延绵向黑暗深处。
而在那片鳞海的中央,有一颗眼睛。
金色的,竖瞳的眼睛。
眼睛睁着,但空洞无神。
瞳孔深处,倒映着下沉者的最后一瞥:那是张苍白惊恐的脸,很年轻,眉眼和墨七有三分像。
画面戛然而止。
灰气重新缩回水晶。
霍玲珑坐在桌前,手心里全是冷汗。
那是什么?
龙尸?
敖烬的尸体?
不,不对。
记忆里说“三叔临死前看见的龙尸”,那是三十年前。
敖烬是三百年前死的。
那不是敖烬。
那是……另一条龙?
她猛地想起墨七留的字——“四海镇钥的线索封在龙蛋里”。
四海镇钥,分藏四极。
东海之钥在敖烬巢穴,她拿到了。
那其他三钥呢?
南海,西海,北海……是不是每条龙,都守护着一把钥匙?
而那些龙,是不是都死了?
像敖烬一样,被阴符司杀了?
她低头看着桌上那片焦黑龙鳞。
逆鳞。
内含本源龙魂,能感应龙蛋所在。
阴符司取走了龙蛋,要解封里面的地图。
而这片逆鳞,能帮他们找到龙蛋。
所以,阴符司一定会来抢。
她深吸一口气,将水晶、纸、龙鳞,一一收好,贴身放回。
阴符司令牌也收起来。
然后吹灭油灯,和衣躺在床上。
窗外,海潮声远远传来,呜咽如诉。
她睁着眼,看着黑暗里的屋顶。
明天,必须尽快离开珊瑚城,回王城,把这些东西,交给陆元。
还有墨七的托付,龙尸的秘密,阴符司的阴谋……
这些事,太大了。
她一个人,担不起。
夜还很长。
远处码头的方向,隐约有火光跳动,映红了半边天。
那里,三艘货船还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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