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战斗结束后的主旋律。
但这种死寂，比之前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块浸满了冰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快！糯米！”
九叔疲惫而急促的吼声，是打破这片死寂的唯一声响。
林小乐一个激灵，扛着那半袋最后的希望，连滚带爬地冲到任发身边。他没有丝毫犹豫，撕开布袋，将雪白的糯米如同不要钱的沙土一般，疯狂地倾倒在任发脖颈那两个狰狞的血洞上。
秋生和文才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帮忙，将糯米厚厚地堆了上去，试图用这至阳之物，堵住那不断涌出乌黑血液的死亡缺口。
“滋啦……滋啦……”
糯米接触到乌血的瞬间，冒起了一阵阵细密的白烟，发出轻微的、如同烤肉般的声响。任发那青紫僵硬的脸庞，似乎也因为糯米的阳气刺激，恢复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色。他剧烈的抽搐，渐渐平缓了下来。
“有……有救了？”文才看着这一幕，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救？”九叔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沾满鲜血和尸气的双手，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充满了无力感，“这只是在延缓尸毒的扩散。他的脖颈大动脉被咬穿，尸毒已经顺着血液，流遍了全身。现在用糯米，不过是杯水车薪，续命一时罢了。”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人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火苗。
林小乐蹲在地上，看着那堆被尸血染黑的糯米，心中一片冰凉。他此刻的脑海里，没有任何吐槽的欲望，只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在现代，如果一个人被毒蛇咬了，第一时间是结扎、冲洗、排毒，然后火速送往医院注射抗蛇毒血清。可在这里，面对这种超自然的“尸毒”，他们能做的，只有用糯米这种原始而收效甚微的方法进行“物理隔绝”。
他可以靠着现代知识和嘴炮，在战斗中耍些小聪明，出奇制胜。但面对这种板上钉钉的“规则性死亡”，他所有的知识储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不是一场可以随时读档重来的游戏。生命，只有一次。愚昧和固执的代价，是死亡，是再也无法挽回的悲剧。
“爹——！”
一声凄厉的哭喊从楼梯上传来，任婷婷扶着栏杆，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她那张俏丽的脸庞上挂满了泪水，目光死死地盯着躺在血泊中的父亲，以及……他旁边那具眉心插着桃木剑，彻底寂静下去的、她爷爷的尸体。
亲人之间的生死相残，以一种最极端、最血腥的方式，展现在了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面前。
“婷婷！”秋生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和不知所措的温柔。
“我爹……我爹他怎么样了？九叔，求求你，救救我爹！”任婷婷抓住九叔的衣袖，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苦苦哀求。
九叔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心中一软，但出口的话，却不得不带着刀锋般的残酷。
“婷婷小姐，请节哀。任老爷他……已经没救了。”九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体内的尸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就会彻底变成和你爷爷一样的……行尸。”
“不……不会的……你们是神仙，你们一定有办法的！秋生哥，你快让你师父想想办法啊！”任婷婷彻底崩溃了，她抓着秋生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秋生看着心上人悲痛欲绝的模样，心如刀割，他求助般地看向九叔。
九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行道一生，救人无数，却第一次因为雇主的愚蠢，而感到如此深切的挫败。他可以斩妖，可以除魔，却无法从阎王手里，抢回一个自己跑去送死的人。
“除非……有天师下凡，用纯阳仙丹为他洗髓换血。否则，回天乏术。”九叔的声音，宣判了任发的最终结局。
“不……不……”任婷婷瘫软在秋生的怀里，只剩下绝望的抽泣。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江湖骗子！”
一个不合时宜的、色厉内荏的吼声，突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保安队长阿威，正从一个角落里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他指着九叔，脸上混合着恐惧和想要推卸责任的愤怒：“如果不是你们把僵尸引来，我姑父怎么会死？！都是你们的错！我要把你们全都抓起来，全都枪毙！”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掩盖自己刚才吓得屁滚尿流的丑态，重新找回自己“保安队长”的威严。
“你闭嘴！”
回答他的，不是九叔，而是一直沉默的林小乐。
林小乐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糯米渣，他没有看阿威，目光依旧停留在任发的尸体上，但声音却冷得像冰。
“引来？如果不是师父他们，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你早就成了那僵尸的点心！你那几颗破子弹，连给它挠痒痒都不配！”
他转过头，那双平时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跳脱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刀，直刺阿威。
“是谁，在师父苦口婆心劝说的时候，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师父是老神棍？”
“是谁，在秋生文才师兄布置救命糯米的时候，叫嚣着要把他们关进大牢？”
“又是谁，在僵尸破门而入的时候，第一个吓得瘫在地上，连枪都握不稳？”
林小乐一步步逼近阿威，每问一句，阿威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们是江湖骗子？”林小乐冷笑一声，指着地上那具被一剑毙命的僵尸，“你告诉我，哪个骗子能把撞穿铁门的怪物一剑钉死在这里？你吗？靠你那把只能听个响的破枪？”
“我……”阿威被问得哑口无言，步步后退，最后被椅子绊倒，再次狼狈地摔在地上。
“真正害死任老爷的，不是僵尸，也不是我们。”林小乐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掷地有声，“是他的傲慢，他的固执，和他那可笑的、建立在金钱之上的所谓‘孝道’！还有你——这个只知道狐假虎威，颠倒黑白的蠢货的推波助澜！”
这一番话，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阿威的脸上，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就连悲痛中的任婷婷，哭声也小了许多。她虽然不愿承认，但心里清楚，林小乐说的，句句都是事实。如果父亲一开始就听九叔的话，如果他没有那么固执，今晚的一切，本都可以避免。
九叔诧异地看了林小乐一眼。这个小徒弟，平素里油嘴滑舌，没个正形，没想到在关键时刻，竟能说出如此一番条理清晰、字字诛心的话来。他身上的那股气势，竟让九叔都感到了一丝陌生。
“行了，小乐。”九叔开口，打破了僵局，“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他走到任发的尸体旁，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尸气已经上脸，体温在快速下降，指甲也开始变黑了。”九叔的语气无比凝重，“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处理掉这两具尸体，否则，后患无穷！”
“处理？怎么处理？”秋生问道。
“烧了。”九叔站起身，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用我们之前准备好的木柴，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不！不要！”任婷婷闻言，再次激动起来，“九叔，我求求你，那是我爹……我不能让他死后还被烈火焚烧，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啊！”
“婷婷小姐，你糊涂啊！”九叔痛心疾首地说道，“他马上就要变成僵尸了！到时候，他会像你爷爷一样，六亲不认，第一个要害的，就是你！难道你要看着他，再重蹈一遍今晚的覆辙吗？！”
“我……”任婷婷被问住了，她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那张越来越陌生的脸，内心陷入了天人交战的巨大痛苦之中。
林小乐看着这一幕，心中叹了口气。他走到任婷婷身边，蹲了下来，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说道：“婷婷小姐，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在我们那……有一种说法，火，代表着净化与重生。让火焰带走痛苦和怨恨，让逝者的灵魂得到真正的安息。这，才是对他最大的孝顺。留下一具没有灵魂、只知伤人的躯壳，困在这世间，那才是对他最大的残忍。”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信服力。他口中的“净化与重生”，让一直受西方教育的任婷婷，更容易接受一些。
秋生也连忙在一旁劝道：“是啊，婷婷，小师弟说得对。师父这么做，是为了让你爹安息，也是为了保护你。”
在众人的劝说下，任婷婷的抵抗终于瓦解了。她扑在秋生怀里，放声大哭，默认了这个残酷的决定。
“好。”九叔见状，立刻开始下令，“秋生，文才！去找两块门板来，把任老爷和你师公的尸体，都抬回义庄！这里地方太小，血气太重，不适合开坛火化。小乐，你去找些绳子，把任老爷的尸体给我牢牢捆住，尤其是手脚，多缠几圈！”
“是，师父！”三人立刻领命，分头行动。
客厅里，只剩下哭泣的任婷婷，和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阿威。
林小乐很快就从储物间找来了粗麻绳。他走到任发身边，看着那张青黑色的脸，心中默念了一句：“任老爷，别怪我们，是你自己作的死。下辈子，记得多读点书，少信点风水。”
他正准备动手捆绑，忽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任发，眼睛猛地睁开了！
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片混沌的、和任老太爷如出一辙的血红！
“吼！”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双手猛地抬起，乌黑尖利的指甲，直直地抓向离他最近的林小乐！
“小心！”
九叔一直在一旁警戒，见状脸色大变，手中的桃木剑瞬间出手，如同一道闪电，“啪”的一声，精准地打在了任发的手腕上！
任发吃痛，攻势一缓。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林小乐的反应快到了极致！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一步，身体猛地向下一沉，一个标准的“铁板桥”，上半身后仰到了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角度！
那双锋利的尸爪，带着一股腥风，贴着他的鼻尖，险之又险地抓了个空！
“我靠！诈尸了！”林小乐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惊出了一身冷汗，“师父，他这变身也太快了！还没到半个时辰呢！”
“他生前被极度惊吓，死后又怨气郁结，加上吸了亲爹的尸气，变数陡增！”九叔也一脸凝重，他一脚踏在任发的胸口，将他死死地踩住，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绑！”
有了这次教训，林小乐再也不敢大意。他和赶回来的秋生、文才一起，七手八脚地用麻绳将尸变的任发捆了个结结实实，捆得像个木乃伊。
奇怪的是，任发在第一次攻击失败后，就没再剧烈挣扎，只是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低吼，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天花板，不知在看什么。
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两具沉重的尸体抬上了门板。
“走！回义庄！”九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一行人抬着两具尸体，在任婷ting悲戚的哭声和阿威呆滞的目光中，离开了这座被鲜血和死亡笼罩的华丽西洋楼。
月光下，四个道士抬着两具尸体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被拉得老长，显得诡异而萧索。
文才抬着任发尸体的脚部，他刚才被任发挣扎时踹了一脚，此刻觉得腿有些疼，忍不住咧了咧嘴。他想表现得像师兄和师弟一样沉稳，便强忍着没吭声，只是换了个姿势，让门板的重量更多地压在另一条腿上。
走在一旁的林小乐，眼角的余光，恰好瞥到了文才这个不自然的小动作。
他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看向文才那条受力的腿。借着清冷的月光，他隐约看到，在文才的裤腿上，靠近脚踝的位置，有几道不易察觉的、细长的划痕。那里的布料，似乎被什么利器给撕开了。
一个在电影里看过无数遍的、被他暂时忽略的经典情节，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文才，也被僵尸抓伤了！
林小乐的脚步，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他看着前面师父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毫无察觉、还在为婷婷担忧的秋生，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正强忍着疼痛，努力想要证明自己的文才身上。
一场危机刚刚结束，另一场更大的危机，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埋下了种子。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林小乐在心中苦笑。
这一夜，还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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