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陆寒蹲在城墙垛口的阴影里,手里捏着半块风干的馕饼,没吃,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掰着碎屑。
碎屑没落地,顺着风就被吹进了前面那个烽火台的缝隙里。
这鬼天气,连狼都不愿意出来嚎两嗓子。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正在给腿缠绑带的追命。
这位名震江湖的捕头如今也狼狈得很,那双据说能踢碎巨石的腿上裹着厚厚的粗布,透着一股子陈旧的草药味。
“我说崔三爷,”陆寒把手里的馕饼塞进怀里,那是留给城下那几个哑孩子的,“你确定柳三变那个老酸儒靠谱?那一笔草书,我都未必认得全,你指望契丹人能看懂?”
追命没抬头,牙齿咬着布条的一端,用力一勒,闷哼一声才松口:“看不懂才好。看得懂那是通敌,半懂不懂才是疑兵。”
他拍了拍腿,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关节,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柳先生当年在枢密院虽然只是个管誊抄的小吏,但他那一手狂草,连蔡京看了都头疼。契丹人学咱们汉话,学的是正楷,读的是四书,哪见过这种鬼画符。”
陆寒揉了揉冻得发僵的指关节,目光投向城下那片漆黑的旷野。
黑水峪方向,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是大地上溃烂的疮疤。
那里驻扎着耶律大石的五万精锐。
“哑巴怎么样了?”追命问。
“在下面磨墨呢。墨汁里兑了糖稀,写在羊皮纸上不容易干,风一吹就黏糊糊的,恶心死那帮契丹蛮子。”陆寒嘴角扯动一下,不算笑,“这孩子手劲大,敲更梆子是一把好手,写字……那就是灾难。”
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一份根本读不通的“绝密战报”。
半个时辰后,青弋镇的更鼓声准时响起。
咚——咚咚。
节奏有些乱,那是哑孩子特有的敲法。
但这在陆寒耳朵里,就是一种信号。
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
这支箭没有箭头,箭杆上绑着一截空心的竹哨。
他搭弓,拉弦。
弓身是普通的柘木弓,但这把弓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弓弦震颤的瞬间,并没有发出那种尖锐的啸叫,而是一声沉闷的低吟。
箭矢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黑水峪大营。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
耶律大石烦躁地把手里的酒碗砸在虎皮案几上。
酒液溅出来,把那张还没画完的进攻路线图染得一片狼藉。
“报——!”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寒风夹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火盆里的火苗一阵乱窜。
千夫长阿保机快步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死雁。
那是刚刚被巡逻兵射下来的,怪就怪在,这雁腿上绑着个竹筒。
“大帅,刚才宋人方向射来的响箭惊落了这只孤雁,巡哨的兄弟发现这东西。”阿保机单膝跪地,双手呈上那竹筒。
耶律大石伸手抓过竹筒,粗暴地捏碎封蜡,倒出一卷皱巴巴的羊皮纸。
纸上黑乎乎的一团。
墨迹很新,甚至有些黏手,像是刚写不久。但这上面的字……
耶律大石眯起眼睛,凑近火光。
他自幼仰慕汉学,读过不少兵书战策,自问汉字认得不比宋人少。
可眼前这东西,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瞎子。
那字体龙飞凤舞,每一笔都像是喝醉了酒的蚯蚓在泥地里打滚,连笔之处更是如同乱麻纠缠。
“这写的什么?”耶律大石眉头紧锁,把羊皮纸丢给阿保机,“你精通宋语,你来看看。”
阿保机接过来,捧着那张黏糊糊的羊皮纸,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能认出几个单独的字:“粮……三……更……火……”
但这几个字拼在一起,根本连不成句。
尤其是中间大段大段的鬼画符,更是让他一头雾水。
“这……似乎是宋人的草书,极草的那种。”阿保机吞了吞口水,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而且写得很急,像是在极度慌乱中写下的。”
“慌乱?”耶律大石捕捉到了这个词,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站起身,在帐内来回踱步。
靴子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若是假情报,必会写得清清楚楚,生怕我们看不懂。”耶律大石停下脚步,盯着那张羊皮纸,仿佛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写成这样,只有一种可能——这是真的急报,是写给他们自己人看的。只有常年共事的人,才认得这种烂字。”
他冷笑一声,手指指着那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迹。
“粮……火……三更……”
耶律大石猛地转过身,一拳砸在地图上:“柳三变那个老鬼!原来他们今晚想烧我的粮草!”
阿保机迟疑了一下:“大帅,会不会有诈?这字迹实在太过潦草……”
“你懂什么!”耶律大石不耐烦地打断他,“宋人文人多矫情,越是有才学的,字写得越狂。这定是那个刚到青弋镇的枢密院旧吏写的。传令下去!”
他大步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外面漆黑的夜色像一只张开大口的巨兽。
“今夜加强粮仓戒备,尤其是西侧!那是风口,一旦起火,全营皆休。另外,派两支百人队,埋伏在黑水河畔,不管今晚来的是人是鬼,只要是宋人那边过来的,格杀勿论!”
城墙上,风更大了。
陆寒收起弓,把手缩回袖子里暖着。
旁边的阴影里,柳三变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雪地里比划着什么。
这位曾经的枢密院小吏,如今穿着一身破旧的棉袍,胡子上还沾着点还没来得及擦的墨汁。
“写得怎么样?”陆寒问。
“绝了。”柳三变抬起头,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我特意让那哑孩子用左手握笔,模仿我喝醉酒后的狂草。那字,连我自己现在都认不出来。”
追命在一旁插话:“关键是那墨汁里的糖稀。”
“对。”柳三变嘿嘿一笑,“耶律大石那个蛮子肯定会用手去摸。糖稀遇热会化,黏手。他只要一摸,心里就会觉得这信是刚写的,还没干透。这就是‘真’。”
陆寒叹了口气,这帮读书人,心眼比筛子还多。
“那接下来呢?”陆寒问。
“接下来?”追命望向黑水峪方向,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耶律大石今晚肯定不敢睡,会把大半精力放在守粮仓上。咱们趁机把那批真正的军械,从东边的野狐岭运出去。”
陆寒摇了摇头。这哪是打仗,这分明是骗傻子玩。
他转身,背靠着冰冷的城墙,闭上了眼睛。
耳朵里,风声呼啸,远处似乎传来了战马不安的嘶鸣。
那张哑孩子乱画的“战报”,现在应该已经把那位不可一世的契丹统帅折腾得团团转了吧。
这就是乱世。
有时候,一支箭不需要射死人,只要射进人心里的疑窦,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走吧。”陆寒睁开眼,拍了拍身上的雪,“去野狐岭。今晚还有的忙。”
他迈步走下城墙,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雪地上,很快就被新落下的雪覆盖了。
就像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除了他们几个,没人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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