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的冬天,风里带着刀子——刮过耳廓时像砂纸磨铁,呼出的白气刚离唇边就凝成细霜,在睫毛上簌簌抖落。
林默站在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的侧厅休息室里,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玻璃,看着外面苍劲的松柏。
玻璃冰凉刺骨,指尖按上去留下一圈微潮的印痕;松针在铅灰色天光下泛着青黑油亮的光泽,风过处,枯枝发出干涩的“咔哒”轻响,如同冻僵的指节在暗中屈伸。
那些树干笔直,像极了昨天在长春礼堂里看见的那个背影。
“林老师,真的很抱歉。”主办方的小张满头大汗地闯进来,羽绒服都没拉好拉链,手里捏着个还在震动的手机——那震动顺着掌心爬上来,带着一种焦灼的、高频的麻痒,“上面的电话打爆了。有人实名举报,说您的讲座涉嫌……涉嫌‘利用技术手段煽动极端情绪’,还说内容‘未经官方史料复核,存在诱导性’。”
林默转过身,手里摩挲着那块冰凉的怀表:金属表面覆着薄薄一层寒霜,棱角硌着指腹,每一次转动都牵起一阵细微的、近乎牙酸的冷涩感。
“所以,取消?”
“不是取消,是暂停。”小张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神躲闪,“领导的意思是,那个投影仪……能不能先别用?咱们就光讲,讲文物修复,讲爱国主义教育,四平八稳的,肯定没问题。”
林默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屏幕亮着,热搜榜第五的位置赫然挂着个暗红色的词条:#警惕情绪化历史#。
点进去,沈清源那张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照片显得格外刺眼。
联合声明写得极有水平,全是“学术严谨”、“客观公正”的大词,字里行间却把林默定性成了一个为了流量不择手段的“神棍”。
评论区里更是乌烟瘴气。
“这是洗脑吧?现在人都爱看卖惨?”
“别再贩卖苦难了,那时候哪有那么神乎其神的事。”
“建议严查这个林默的背景,是不是想搞个人崇拜?”
字字诛心。
林默感到指尖发麻——不是电流般的麻,而是血液骤然回缩后,末梢神经在皮肉下微微抽搐的钝痛。
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是小时候打碎了邻居家的花瓶,明明不是故意的,却被所有人围在中间指指点点——那时空气粘稠得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耳膜上的闷响,连呼吸都带着瓷片刮擦喉咙的腥气。
他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声音短促、干硬,震得桌面一角的纸杯微微一跳,杯底洇开一小圈水痕。
“林默。”苏晚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打印好的A4纸,还没装订,边角有些卷翘——纸页边缘毛糙,蹭过手背时带起细微的静电刺痒。
她看了一眼那个满脸尴尬的小张,语气硬邦邦的,“刘子阳还在外面跟那几个想冲进来的自媒体扯皮,这帮人为了流量连烈士陵园都敢闯。”
“苏导,我们也难做……”小张苦笑。
苏晚没理他,径直走到林默面前,把那叠纸拍在他胸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沈清源说得对?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利用死人?”
林默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嗓音有些干涩:“如果……如果这些投影真的只是一种致幻剂呢?如果我只是在满足现代人的猎奇心理呢?”
他在动摇。
那些画面太真实,真实到让他害怕。
松骨峰上烧焦的泥土味——浓烈、呛鼻,混着硝烟与腐叶焦糊的甜腥,至今还滞留在他舌根深处;长津湖里冻裂的骨头响——不是想象,是昨夜梦醒时,自己左膝旧伤突然迸出的一声“咯”音,清脆得令人心悸;每一次投影,都像是在撕开一道愈合的伤疤。
也许沈清源说得对,让历史安安静静躺在书本里,是不是更尊重?
“放屁。”苏晚骂了一句脏话。
她把那叠纸翻开,指着其中被红笔圈出来的一行字:“这是昨晚长春那个抱小孩的妈妈留下的。”
林默下意识地看过去。
字迹很潦草,显然是写得很急——墨迹在纸面微微晕开,像一滴来不及擦干的泪。
“我一直以为英雄是钢浇铁铸的,不怕疼不怕死。看了那个想娘的战士,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也曾害怕,也会哭,但他们还是擦干眼泪冲上去了。这才是英雄,这才是人。”
下面还有一行,是一个退休老教师写的:“我想起我爹了。他也爱把烟盒纸攒起来写字。谢谢你,让我觉得他还在。”
苏晚一张张翻过去。
“我也想吃那个没长大的辣椒。”
“别听网上的,接着讲。”
“他们不是冰冷的名字,他们活过。”
每一行字,都像是一块滚烫的炭火,被塞进林默冰冷的胸腔里——那热度并非灼烧,而是沉甸甸的、带着余烬微光的暖流,缓缓熨帖着肋骨内侧的寒凉。
“林默,你看清楚。”苏晚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哽咽,“这不是煽动,这是共鸣。沈清源那种人,坐在空调房里研究了一辈子死档案,他哪里懂什么是‘活着’的历史?他害怕的不是你,是他那一套高高在上的话语权被打破了。”
林默的手指微微颤抖,触碰着那些粗糙的纸面——纸纤维扎进指腹,微刺,却踏实。
就在这时,一直被他紧握在左手掌心的怀表突然震了一下。
不是手机那种机械的震动,而是一股从金属深处传来的脉冲,直通心脏——那搏动竟与他自己的心跳短暂同频,咚、咚、咚,三下,沉重如鼓槌击在胸腔内壁。
林默摊开手掌。
原本光滑的表盖背面,除了那道愈合的裂纹,此刻竟缓缓浮现出一圈新的印记。
那纹路极淡,像是霜花凝结在窗棂上,仔细看去,竟是一连串高低起伏的音符,盘旋成一把军号的形状。
耳边似乎炸开了一道风声。
那是北风卷过山岗的呼啸——裹挟着雪粒抽打岩壁的“嘶啦”锐响,夹杂着冲锋号撕裂空气的锐鸣——尖利、高频,像烧红的钢针直刺鼓膜,余音在颅骨内嗡嗡共振。
那种声音不属于2023年,它来自七十年前,带着血腥味——铁锈混着温热咸腥的气息猛地灌入鼻腔,带着火药味——硫磺与焦糊棉布的呛人气息在喉头翻涌,带着一股子即使把牙咬碎也要往上冲的决绝。
牺牲。召唤。
林默猛地深吸一口气,肺部被冷空气填满,呛得有些疼——气流刮过气管,像吞下一把碎冰碴子,但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想起爷爷林建国临终前那个浑浊却倔强的眼神,想起王德全班长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粗粝的棉布纹理仿佛还压在他掌心,想起那些在坑道里等着春天的年轻人。
他们把命都留在了那片土地上,现在只不过是想通过这块表,再看一眼他们用命换来的新世界,再跟亲人说几句没来得及说的家常。
这有什么错?
这也叫煽动情绪?
如果这也是错,那这世上就没有对的事了。
“小张。”林默抬起头,眼神里最后那点犹豫散得干干净净,平静得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小张愣了一下:“啊?林老师,您说。”
“投影仪我会开。”林默整理了一下袖口,将怀表重新贴身放好,那种滚烫的温度贴着胸膛,给了他无穷的底气——金属紧贴心口,热度透过衬衫、皮肤,直抵肋间,像一枚微小的、搏动的太阳,“告诉外面那些人,想举报尽管去,想录像随便录。”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小张,看向门外熙熙攘攘却秩序井然的人群。
那里有白发苍苍的老兵,有系着红领巾的孩子,有眼圈发红的年轻人。
“今天,在这里,谁也不能让这段历史沉默。”
苏晚笑了,眼角带着泪花,用力拍了拍林默的肩膀:“这才像样。设备都调试好了,我和老刘给你盯着,我看谁敢拔电源。”
林默点了点头,推开了休息室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喧嚣骤停。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原本有些嘈杂的大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无数快门按动的声音——清脆、密集、此起彼伏,如同春雨敲打铁皮屋檐。
闪光灯如潮水般涌来,却无法在他脸上照出一丝惊慌。
他迈着稳健的步子,穿过长长的过道。
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嗒、嗒、嗒”,沉稳、规律,每一步都像在叩击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像是一声声即将吹响的号角前奏。
林默走上讲台,手掌轻轻按在麦克风上,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第一排那个空着的座位上——那里放着一束沾着露水的雏菊——花瓣边缘凝着细小的水珠,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却执拗的光。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所有的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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