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陵心头那点因为突破失败和诡异记忆带来的阴霾,却并未被这春光驱散。反而像一块沉在胃里的冷铁,随着时间推移,硌得人越来越难受。气血的反噬经过几日调息,表面是平复了,内里却总有些滞涩,运转《义气诀》时,那熬炼出的气息也变得异常“沉”,像掺了水银,再难有之前那种圆融流转的顺畅感。更麻烦的是那些记忆碎片,它们不再清晰闪现,却化作一种更深沉的不安,潜伏在意识的暗处,每次心神稍有松懈,便会泛起令人心悸的涟漪。
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确认自己还“握得住”,需要将那些杂乱的心绪和淤积的力量,找一个稳妥的出口宣泄出去,更需要……切实地知道自己如今到底站在了哪里。
叶盛,无疑是最合适的“试金石”。
这个念头并非一时兴起。自黑风城并肩作战,一路北逃,到如今在这临川城落脚,叶盛始终是他身边最沉默、也最可靠的那道影子。他们之间,有过数次生死与共,却从未真正放手一搏,以武论道。叶盛的剑,他见识过——是绝对的寂静,是专注于一点的、只为达成目的的毁灭,是摒弃一切多余情绪的、冰封的“杀意”。那绝非“守护”,而是一种更接近“工具”本身的纯粹。萧寒陵曾以为那是“寂灭”,如今想来,或许称之为“绝对的执行”更为贴切。这种剑意,与他自己正在摸索的、混杂了守护、情义、责任、乃至迷茫的“包容之义”,截然相反,却又在某种层面,形成最直接的映照与对抗。
他想知道,自己的“道”,在叶盛那摒弃一切、只余“执行”的剑下,能撑多久。他也想知道,叶盛那冰封的剑心深处,是否真的……毫无波澜。
这日午后,萧寒陵找到了在后院僻静角落独自擦拭佩剑的叶盛。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那身惯常的玄衣也显得不那么冷硬了。
“叶盛。”萧寒陵走到他面前。
叶盛擦拭剑身的动作停下,抬眼看过来。那双眼睛依旧没什么温度,平静无波,只是在看到萧寒陵眼中那抹不同寻常的沉凝时,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将剑缓缓归入鞘中,发出“咔”一声轻响,算是回应。
“陪我练练手。”萧寒陵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不用顾忌,全力。”
叶盛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数息,像是在审视他此刻的状态,又像是在判断他话中的真意。然后,他站起身,点了点头,依旧惜字如金:“好。地方?”
“城外,东北十里,有个废弃的砖窑,够宽敞,也僻静。”萧寒陵显然早有准备。
没有多余的废话,两人一前一后,悄然离开了客栈,避开人流,施展身法,不多时便来到了萧寒陵所说的地点。这里是一片早已荒废的土坡,几个巨大的、顶部塌陷的砖窑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地,周围散落着残破的砖坯和荒草。风声呜咽,卷起地上的浮土,更添荒凉。
两人相对而立,相隔十丈。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一个适合高手发动雷霆一击,也足以做出反应的范围。
萧寒陵深吸一口气,将胸中那点因记忆碎片带来的滞涩和烦闷强行压下,心神迅速沉静下来。他没有去拔腰间那柄承载着“守护”真意的桃木剑,也没有去碰背后那柄死寂的断剑“无锋”。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呈现一种温润深紫、非金非木的长方体盒子。盒身线条古朴,没有多余的雕饰,唯有表面隐约流转着如同星云般的暗纹,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玄奥气息——正是得自灵山老者,曾助他领悟“无我共义”的奇物,乾坤弈道盒。
叶盛的目光落在弈道盒上,冰冷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他认得此物,也知晓其神异。看来,萧寒陵这次,并非简单的切磋。
萧寒陵指尖灌注一丝真气,轻轻点在盒面某处。无声无息,盒盖如同水波般向两侧滑开,露出内里并非实物的空间,而是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吸摄心神的幽暗。他凝神静气,将自身意念缓缓沉入其中。
刹那间,以萧寒陵为中心,方圆二十丈内的景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风似乎停了,浮尘凝滞在半空,光线也变得迷离不定。脚下的土地、周围的残窑、远处的荒山轮廓,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薄纱,变得不再“真实”,反而像是一幅铺陈开来的、立体的、可以肆意涂抹更改的棋局。
这便是乾坤弈道盒的“演道”之能。非是制造幻境,而是将一定范围内的现实“捕捉”入内,化为一局可被持有者心意部分影响、模拟推演的“活棋”。在此范围内,萧寒陵的灵觉将被极大增强,能更清晰地感知对手的气机流动、力量薄弱之处,甚至能有限度地“预设”战场环境,制造对自己有利的“势”。当然,这一切都需要消耗他大量的心神与真气,且对弈道盒的运用越精深,能影响的范围和细节就越大。
萧寒陵此刻施展的,并非弈道盒最强的“困敌”、“演阵”之能,而是相对基础的“灵觉增幅”与“势之预置”。他将这片废弃砖窑的地形、风向、光线明暗,乃至脚下几处不易察觉的松软土坑、头顶残窑几道细微的裂缝,都纳入了“棋局”推演之中,化为己用。一股无形的、属于“弈者”的沉静与掌控感,取代了先前的烦躁,笼罩了他。
叶盛静静地站在“棋局”边缘,并未立刻动作。他像一柄收入鞘中、却已锁定了猎物的绝世凶剑,周身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几乎与周围荒凉的环境融为一体。但萧寒陵通过弈道盒增强的灵觉,却能清晰地“看到”,在叶盛那看似毫无防备的站立姿态下,每一块肌肉、每一缕真气,都已调整到了最佳的发劲状态。一股冰冷、纯粹、不含任何杂质的“杀意”(或者说“执行意志”),如同潜流,正在他体内缓缓苏醒,锁定着自己。
没有裁判,没有号令。当萧寒陵将最后一丝心神与弈道盒勾连,当叶盛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彻底消失的刹那——
叶盛,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蓄力。他脚下的地面甚至没有明显的塌陷,整个人便如同挣脱了重力束缚,化作一道模糊的灰色残影,以一条笔直得近乎冷酷的线路,撕裂空气,直刺萧寒陵!速度之快,竟在身后拉出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扭曲视线的气浪!
没有剑光,没有剑啸。只有一股凝练到极致、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意”,先行一步,狠狠撞向萧寒陵的心神!那不是震慑,不是威压,而是一种宣告——宣告死亡的轨迹,宣告结果的必然。叶盛的剑,追求的从来不是过程的华丽,而是结果的达成。这一剑,便是“结果”本身。
快!准!没有任何花哨,直指咽喉!正是叶盛一贯的风格,将杀戮简化为最短路径、最高效率的“执行”。
然而,身处“弈局”之中的萧寒陵,反应却比肉眼所见快了半分。在叶盛肩胛微沉、真气将发未发的瞬间,通过弈道盒对气机的极致感应,他已“预读”到了这一剑的轨迹与其中蕴含的那股“必中”的意志。
他没有选择硬撼,也没有仓惶闪避。就在叶盛剑尖及体前的一刹那,萧寒陵脚下那看似坚实的地面,突然极其细微地向下一陷!并非他发力踩踏,而是弈道盒对“地势”的微弱影响,恰好作用于他落脚点下一处早已被雨水泡松的暗坑!这一陷,幅度极小,却足以让他的身形在间不容发之际,产生了毫厘之差的后仰与侧移。
“嗤——!”
冰冷的剑锋,带着割裂布帛的细微声响,擦着萧寒陵的颈侧掠过。凌厉的剑气刺得皮肤生疼,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线。差之毫厘,便是穿喉之祸。
与此同时,萧寒陵动了。他并未拔剑,而是借着身形后仰侧移之势,右手并指如剑,一缕凝练的、带着温润坚韧气息的金色剑气,自指尖吞吐而出,并非攻向叶盛本体,而是闪电般点向叶盛持剑手腕的“神门穴”!这一指,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叶盛一剑刺出、力道用老、新力未生的刹那转换间隙。指尖金光虽不炽烈,却隐隐有木纹流转,散发出一种“巍然不动、生生不息”的意蕴——正是融入了吴成“守护”真意的守护剑意!虽非桃木剑本体施展,但其“固守反击”、“后发先至”的韵味已得几分精髓。
叶盛眼中冰寒之色更浓。面对这突如其来、精准狠辣的反击一指,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刺空的剑甚至没有收回,握剑的手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违反人体常理的方式微微一抖、一沉,竟是险之又险地让那缕金色剑气贴着皮肤掠过!同时,他空着的左手不知何时已并指如刀,悄无声息却又迅捷如电地切向萧寒陵因出指而露出的肋下空门!
攻防转换,只在呼吸之间。叶盛的应对,简洁、高效、毫无冗余,将战斗化为了最本能的反应与计算。
萧寒陵心头一凛。叶盛的战斗本能和身体控制力,远超预估。他脚下步伐连踩,身形如风中飘絮,借助弈道盒对周身气流、地形的微妙感知与引导,险险避开那一记手刀。但肋下衣衫已被凌厉的指风划破。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退开数步,重新对峙。
萧寒陵呼吸微促,颈侧血痕隐隐作痛,肋下衣衫破裂。叶盛依旧面无表情,持剑而立,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的凶险交锋从未发生。但两人心中都清楚,第一回合,萧寒陵凭借弈道盒的“预读”与“借势”,加上守护剑意的精妙反击,堪堪与叶盛那纯粹到极致的“执行之剑”打了个平手,甚至还略占了一丝先机(毕竟他预判并做出了有效反击)。但叶盛那非人的反应和战斗直觉,也让他暗自心惊。
“盒子,有用。”叶盛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平淡,听不出是赞是评,“但,不够。”
萧寒陵知道他的意思。乾坤弈道盒的“演道”之能,在高手对决中,尤其是在这种开阔地形的初次交锋中,确实能起到料敌机先、借势用力的奇效。但它并非万能。对叶盛这种已将战斗化为本能、剑心剔透如冰、几乎不受外物情绪影响的对手而言,弈道盒的“预读”会随着交手次数增加、对方招式变化而效果递减。更重要的是,它无法直接提升萧寒陵本体的力量、速度与爆发力。刚才那一下,若叶盛的速度再快半分,或者力量再强一线,他那精妙的预判和闪避,很可能就会变成徒劳。
“我知道。”萧寒陵深吸一口气,眼神愈发沉静,指尖那缕金色剑气再次亮起,比之前更加凝实,隐隐有古拙的木纹在光芒中流转,散发出更加厚重的“守护”之意。他将更多的“义气”——那份对黑风城军民的责任、对魏利牺牲的悲恸、对眼前同伴的信赖、乃至内心深处那份想要“保护什么”的执念——缓缓注入其中。
这一次,他没有等待。脚下一蹬,地面微震,身形主动前冲!不再是纯粹的闪避游斗,而是带着一股沉雄厚重的气势,仿佛化身为一堵移动的山岳,一株扎根大地的古木,主动向叶盛“压”了过去!右手指尖的金色剑气,不再是灵动的点刺,而是化作一道厚重凝练、轨迹分明、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的“剑罡”,堂堂正正,一“印”向叶盛胸膛!这一“印”,看似缓慢,实则封锁了叶盛左右闪避的大半空间,逼他硬接。
以“守护”之厚重,对“执行”之锋锐!
叶盛眼神依旧冰寒,面对这气势沉雄的一“印”,他没有任何退缩。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精钢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颤鸣,剑身瞬间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死寂光泽。他没有使用任何繁复的剑招,只是简简单单,一剑直刺!剑尖精准无比地点向萧寒陵那金色“剑印”的正中心!
“铛——!!!”
这一次,是实打实的、金铁交鸣般的巨响!不,比那更沉闷,仿佛两块万载玄冰与百炼精钢对撞!金色与灰白色的光芒骤然爆发,互相侵蚀、湮灭!狂暴的气浪以两人交手点为中心轰然炸开,卷起漫天尘土,将周遭残破的砖坯都吹得滚动起来。
萧寒陵只觉一股冰冷、死寂、纯粹到极致的“破”之力,顺着指尖剑气狠狠撞入自己手臂经脉!那感觉,不像被巨力撞击,更像是被一柄烧红的冰锥,狠狠凿了进来,要将他那温厚坚韧的“守护”剑意彻底“冻裂”、“刺穿”!他闷哼一声,脚下“蹬蹬蹬”连退三步,每退一步,都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右臂一阵酸麻,指尖金色剑气剧烈闪烁,几乎溃散。
叶盛同样身形一晃,向后滑退两步,脚下犁出两道浅沟。他持剑的手稳如磐石,但剑身上那层灰白色的死寂光泽,也明显黯淡了一分。萧寒陵那融入“义气”的守护一剑,其厚重与坚韧,超出了他的预估。那不是简单的防御,而是一种带着强烈“反震”与“共生”意味的力量,仿佛在守护自身的同时,也在默默“承担”并“化解”着他的攻击。
“你的剑里,有‘东西’。”叶盛稳住身形,第一次,用了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深深看向萧寒陵。他口中的“东西”,显然不是指真气或剑招,而是指那份融入剑意中的、复杂而沉重的“情感”与“信念”。
“是‘义’。”萧寒陵喘息稍定,甩了甩酸麻的右臂,指尖金光重新凝聚,虽不如之前凝实,却多了一种历经碰撞后的、更加内敛的坚韧,“也是‘债’。”
叶盛沉默。他不懂,或许也不想懂。但他能感觉到,萧寒陵的剑,和以前不一样了。更重,也更……“麻烦”。
“继续。”叶盛吐出两个字,手中长剑斜指地面,灰白死气再次缓缓升腾,比之前更加凝练,也更加冰冷。这一次,他不再急于抢攻,而是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开始以自身那纯粹的“执行”剑意,无声地侵染、压迫着萧寒陵的“守护”领域,寻找着那沉重“义气”中,可能存在的、因复杂情感而产生的……一丝不谐与破绽。
萧寒陵深吸一口气,将弈道盒的感知催动到极致,周身淡金色的守护剑意同样弥漫开来,与叶盛的灰白死气在虚空之中无声碰撞、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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