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急鼓声像炸雷劈开寒夜，林昭额头撞在柴堆上的钝痛还未消，就被孙三扯着胳膊拽出伙房。
他踩着结霜的泥地往辕门跑，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耳中嗡嗡响着张巡临终前那句“替我看太平”——这声音自睢阳城破那日起，便在他骨血里生了根。
辕门前火把噼啪，几个守军押着个裹破棉袄的“溃兵”。
林昭一眼就注意到那人右靴沾着暗褐泥渍，左足虚虚点地，膝盖微屈——这不是伤后未愈的瘸，是刻意藏着跛态。
“报——南来溃兵，自称携密报！”押解的什长吼了一嗓子，伸手就要去搜溃兵腰间。
“莫动他右靴！”林昭冲得太急，靴底在冰面上打滑，差点栽进雪堆。
所有人都转头看他，周猛的冷笑先撞进耳朵：“烧火的也敢管军伍？老子今日非——”
“他左足跛，怕光。”林昭打断周猛，喉结动了动，盯着溃兵缩在阴影里的左眼。
那人睫毛颤得厉害，像被强光刺了，“昨日、前日、今日，午时三刻都在西营墙外晃。若真是溃兵，早该求口热饭，哪会专挑日头最毒的时候晃悠？”
溃兵的脸色唰地白了，喉结上下滚动。
周猛的巴掌已经举到半空，却在触到林昭前顿住——那溃兵突然暴起！
袖中寒光闪，两名守卒闷哼着栽倒，脖颈绽开血花。
溃兵借势撞开人群，往墙上攀。
林昭早攥着灶前的铁钩，手腕一旋，铁钩带着风声破空而去，正戳在那人左膝窝。
“啊！”惨叫混着骨裂声炸响，溃兵重重摔在雪地里，左足蜷成虾米——果然是跛的！
“护帅帐！封锁营门！”周猛终于反应过来，抽出腰刀大喝。
林昭却盯着雪地上那摊血，心跳快得要冲出喉咙——不是新伤，是旧箭伤迸裂的血，暗红里凝着黑痂。
马蹄声碾碎混乱，郭子仪的玄色披风卷着风扑进辕门。
老将勒住青骓，银甲在火把下泛冷光：“怎么回事？”
“郭帅！这烧火的说他是细作！”周猛踹了溃兵一脚，“末将这就——”
“且慢。”林昭单膝跪地，积雪渗进裤管的冷意让他脑子更清，“此人三现西营外，因左眼盲。”他指向溃兵缩在阴影里的左脸，“真溃兵会往亮处凑讨赏，他却总躲树影——左眼怕光，是暗房蹲久了坏的。”
“跛足？”郭子仪俯身盯着溃兵蜷起的左腿，“步幅差三寸。末将前日巡营，见西营外三十步有断沟，昨夜运柴车陷过。”林昭从怀里摸出块残木轮，“这是车轮崩的木片，他右靴底的泥，和断沟里的新泥纹路一样。”
他把残轮按在雪地上，又扯过溃兵的右靴。
火把凑近时，所有人倒抽冷气——靴底的泥印，竟和断沟里的车辙凹痕严丝合缝！
溃兵突然吐了口血沫：“放屁！老子是陈留逃出来的——”
“拿清水，灶灰。”林昭打断他，孙三不知何时递来陶碗。
他撒了把灰在水面，又把溃兵右靴浸入水中。
灰面荡开涟漪，一道极细的油痕浮出来，在火光下泛着幽蓝。
“成皋仓的火油，掺了松脂和鱼胶。”林昭盯着溃兵瞬间僵直的脖颈，“影蛇营的标记，孙伯临终前说的。”
溃兵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破锣似的哑：“好个烧火的，比老子营里的先生还精。老子石鹞子，影蛇营七杀使，来绘你们朔方的布防图。”
郭子仪的银甲震得轻响：“拖出去——”
“慢！”林昭又跪前半步，“杀了他，叛军必派更厉害的来。不如放他回去，说‘朔方无隙可乘’。”他抬头看郭子仪，“他跛了腿，又被咱们拿住过，回去后叛军未必信。但他若传了假消息……”
帐外北风卷起雪粒，打在众人脸上。
郭子仪盯着林昭的眼睛看了半盏茶，突然笑了：“好个借刀杀人。”他转头对亲卫道：“把石鹞子的腿伤治了，后日放他出营。”
石鹞子被拖走时，林昭听见他低笑：“小子，影蛇营的账，早晚要算。”
“末将林昭，见过郭帅。”林昭正要退下，却被郭子仪叫住：“你非寻常溃兵。”
林昭喉头发紧，从怀里摸出片染血的木片——那是睢阳城破前夜，张巡塞给他的，“这是睢阳最后一封军情，务必送到朔方。”
郭子仪接过木片，指腹抚过上面的血字。
老将突然转身，帐外的月光漏进来，照见他眼角泛着水光：“张巡的字，我认得。”他伸手扶起林昭，“即日起，你为斥候营见习队副，领十人小队。”
“谢郭帅！”林昭声音发颤，攥着木片的手沁出冷汗。
帐外突然传来靴底碾雪的声音，林昭转头，正撞上周猛阴鸷的眼神。
那队正冷笑一声，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子时，林昭蹲在伙房收拾行装。
孙三递来个布包：“新皮甲，斥候营的。”他掀开布，油浸过的牛皮甲泛着暗光，腰间还挂着把短刀——刀鞘上刻着断云纹，和睢阳校尉王伯的佩刀一模一样。
“王校尉的刀，城破时掉在护城河里。”孙三抽着烟袋，火星子映得他眼角发亮，“他说过，刀随人走。”
林昭摸着刀鞘上的纹路，指尖触到一道凹痕——那是王校尉替他挡箭时留下的。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在皮甲上，像撒了层碎银。
帐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林昭系紧皮甲带，断云纹刀在腰间轻响。
他望着窗外的雪，忽然想起张巡说过的话：“太平不是等来的，是血里趟出来的。”
雪还在下，可有些东西，已经在暗夜里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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