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城市边缘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如同稀释的血液，涂抹在高楼大厦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旋即被迅速蔓延的夜色吞噬。
顶层书房里没有开主灯，只有那张宽大紫檀木书桌一角的老式青铜台灯亮着，灯罩投下圆锥形的、昏黄而界限分明的光晕，将章鱼先生大半个身影笼罩在更深的阴影里，只有他放在光滑桌面上、缓缓转动着一对羊脂白玉健身球的手，被灯光照得指节分明。
空气中，顶级古巴雪茄燃烧后留下的醇厚余味尚未完全散尽，混合着老檀木书架、旧皮革书卷以及一种近乎真空的沉滞气息，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
书房那扇与墙壁同色的实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黑狐瘦削挺拔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滑了进来，步伐精准得如同经过精密测量，落地无声。
他手里拿着那个超薄平板电脑，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湖水。
他在书桌前恰到好处的距离站定，微微颔首。
“先生。”
“说。”章鱼先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沙哑，他没有抬头，目光似乎落在手中那对温润白玉球缓慢而稳定的旋转轨迹上，球体相互摩擦发出极轻微的、令人心静的“沙沙”声。
“水族馆突发事件初步评估已完成。”黑狐点亮平板，冷白的光映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语调平铺直叙，没有任何音调起伏，像在朗读一份与己无关的仪器检测报告。
“目标七鱼及其同伴苏婉清，在突发性主缸结构破裂事件中的全程行为反应，包括惊恐僵直、寻求庇护、跟随撤离等，均落在经过大量数据验证的人类应激行为模型预测区间内。远程生命体征监测未发现任何异常能量频谱波动或超出常理的精神力干预迹象。”
他略微停顿，指尖在屏幕上极轻微地滑动了一下，调出下一组数据。
“然而，对事件本身的回溯分析显示，该起结构性失效，由人为干预导致关键承重节点材料疲劳强度被针对性削弱的概率，经过初步建模计算，高达百分之九十二点七。对方手法专业，痕迹清理到位，但并非完全无懈可击。可以合理推断，目标及其保护方，很可能已察觉此次意外的非自然属性，其整体警戒级别预计将显着提升。”
玉球转动的轻微“沙沙”声在死寂的书房里被放大，规律得令人心悸。
章鱼先生沉默了片刻，阴影中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旋转的玉球，投向某个更深远的地方。
“惊弓之鸟，受此一吓，翅膀只会收得更紧，藏得更深。”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经过仔细权衡，“既然这次敲山震虎，没震出真身，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对方把洞穴堵得更严实，那就……先换条路走走。”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光束，穿透台灯光晕与阴影的交界，精准地落在黑狐那张刻板的脸上。
那眼神深处的倦怠感似乎比往日更重，眼角的细纹在阴影中如同刀刻，但深处的锐利却如同淬火的冰锥，寒意逼人。
“所有外部主动接触试探，立即停止。观察级别提升至静默潜伏最高级。转为纯粹的、长周期的背景信息深度采集与积累。我要的是水滴石穿的渗透，不是打草惊蛇的莽撞。”
黑狐立刻领会，指尖在平板光滑的表面上飞速点击、滑动。
“明白。执行静默潜伏协议。重点转向目标日常生物特征无感采集。已激活安插在目标居所保洁团队中的暗桩，将通过日常清洁作业，系统性收集其脱落毛发、皮屑、洗漱用品残留微生物等生物样本。同时，扩大其校园主要活动轨迹的环境微生物群落及空气尘埃样本采集范围与频率，构建其个体独有的生物信息图谱。”
“比对基础的搭建要加快。”章鱼先生的手指忽然停住，那对温润的白玉球静止在他掌心，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北极冰层下挖出来的那个宝贝，基因序列的破解工作，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黑狐迅速调出另一份加密档案，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基因序列图和数据分析。
“破解工作按计划推进，但其基因组复杂程度，远超现有全球生物基因数据库的覆盖范围，未知序列片段占比超过百分之七十，功能解析需要大量计算资源和时间迭代。初步的细胞层面活性分析数据，倾向于支持其处于一种现有科学无法解释的‘生命活动极端迟缓’状态，即‘生命暂停’假说，而非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
章鱼先生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感兴趣还是不屑，抑或两者皆有。
“生命暂停……有点意思。集中所有能调动的算力和顶尖生物信息学专家，优先破解其基因组中与已知高等生物，特别是海洋哺乳动物及灵长类动物，存在高度同源性的保守基因区域。我们需要一个更确凿、更直接的对比锚点，来评估我们这位藏在都市里的小朋友……究竟价值几何。”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研究欲。
“是。已记录指令：优先进行跨物种基因同源性比对路径优化，资源向该方向倾斜。”黑狐平静地回应。
就在这时，黑狐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边缘，一个极其细微的、不断闪烁的红色三角警示符跳了出来。
他指尖轻点，调出了一条刚刚接收到的、密级最高的加密信息。快速浏览后，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但语速似乎比刚才快了一些。
“先生，北极方面传来最新情报。极地人鱼样本的联合研究，因参与各方在样本使用权、数据共享机制及潜在知识产权归属问题上分歧严重，目前谈判已陷入僵局。核心研究区域被各方势力共同派出的武装人员层层封锁，戒备等级提升至最高。我们安插在联合研究团队外围的‘信天翁’，因其安全权限不足，无法进入核心区，目前仅能通过有限的渠道周旋，获取一些未经证实、且可能经过多重过滤的碎片化信息。情报可靠性……需大打折扣。初步判断，主要研究进度已基本陷入停滞。”
章鱼先生闻言，手中那对白玉球再次开始缓缓转动，速度比之前更慢，仿佛在配合着他思维的节奏。
“僵局……封锁……信息失真……”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像在咀嚼其背后的含义，“意料之中。一块肥肉，饿狼环伺，谁都想独吞，结果就是谁都吃不着。”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也好。水搅得越浑，对真正藏在深水下的鱼，反而越安全。让他们先去争个你死我活吧。”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笃定：“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我们等得起。”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急躁，只有一种基于绝对实力和耐心的、冰冷的从容，“在她觉得自己最安全、最放松的时候，才是尾巴最容易露出来的时候。有时候，科学的手段，远比粗暴的试探更可靠，也更……致命。润物细无声，才能挖到真正的根。”
黑狐微微躬身：“所有指令已更新并加密下发。静默潜伏协议全面启动，生物特征采集小组已进入待命状态，基因分析优先级完成调整。”
他准备转身离开。
“还有，”章鱼先生叫住他，声音压得更低，更沉，像地底暗流的涌动，“司徒靖那边，也不会闲着。这次水族馆的动静，他不可能毫无察觉。盯紧他，还有他身边那个苏婉清的反应。看看他们，接下来会怎么走。”
“明白。已加强对司徒靖及其核心关联人员，特别是苏婉清所有通讯及行踪的监控力度。有任何异常动向，会第一时间汇报。”黑狐说完，再次微微躬身，迈着那精准无声的步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厚重的实木门轻轻合拢，严丝合缝，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书房里重新陷入了被放大的死寂，只剩下那对羊脂白玉球温润而单调的摩擦声，以及窗外遥远城市映照在夜空中的、模糊而冷漠的灯火。
章鱼先生独自坐在王座般的阴影里，像一尊凝固的、充满耐心的狩猎者雕像，只有手中那对缓缓转动的玉球，证明着时间流逝与其下正在悄然铺开的、更为隐秘和危险的巨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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