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百草圃那日归来，淡蓝铃铛花带来的细微刺痛与惊鸿一瞥的陌生身影，如同两枚落入澄澈心湖的青石，在何瑶心底漾开难平的涟漪。她反复回味那瞬息的感应——琉璃心的悸动带着少见的锐利警示，绝非面对净心石时那温煦的共鸣。还有那名袖缘绣着诡秘银纹、身影倏忽隐入药圃深处的女弟子，她究竟是何人？所行之事，又藏着怎样的玄机？
然而，数日光阴悄然流逝，素心阁内依旧是一派令人心安的静谧。晨起有仙鹤清唳划破云岚，暮至有弟子们的诵诀声与清越琴音交织，融入漫天花雨与浮动的暗香。一切仿佛都与往常无异，百草圃中的细微波澜，似乎只是她惊魂未定下的错觉。沐芳仙长再未召见，青菀师姐待她一如既往的温婉周到，送来的凝露丹莹润生辉，回春散药香清冽，不仅令她伤势尽复，体内那缕初生的气流亦愈发活泼灵动，如涓涓溪水般自行流转。
这份宁和与善意，如同暖阳融冰，渐渐化去了何瑶心头的棱角与戒备。她开始尝试更深入地触摸这片仙家净土。她曾驻足传功坪外，看师姐们纤指拨弦，音波凝成肉眼可见的青碧色光纹，引动周遭草木欣欣向荣；她曾遥望丹房方向，看七彩霞雾氤氲升腾，幻化成灵鸟珍兽之形，又悄然散去，留下满山异香；她亦曾鼓起勇气走近那巍峨古朴的藏经阁，感受那木质楼宇中弥漫的、沉淀了无数岁月与智慧的书香灵韵。
这一切都让她心驰神往。若能长久栖身于此，餐霞饮露，修行悟道，确是几世修来的仙缘。
然，每当夜深人静，她取出那枚温润微凉的琉璃心，置于掌心，祖母那染血的身影、栖霞郡冲天的烈焰，以及影煞那毫无生机的冰冷目光，便会穿透时光的阻隔，清晰地烙在她的识海。那沉甸甸的仇恨与未尽的责任，如同无形山岳，压得她心口窒闷。流芳府、漱玉斋、苏娘子……祖母以生命为代价传递的遗命，她岂能因贪恋眼前安宁而忘却？
去与留的天平，在她心间反复摇摆，日夜煎熬。
这日清晨，朝露未曦，何瑶正在沁兰苑中对着几竿翠竹，尝试引导体内那缕气流进行更为复杂的周天运转，门外传来了青菀师姐熟悉的、带着笑意的轻柔叩击声。
“何师妹，沐师叔有请，此刻正在临崖水轩相候。”青菀的声音比往日更多了几分轻快。
何瑶整了整素白衣裙，深吸一口带着竹叶清甜的空气，心中微紧。沐芳仙长此次召见，是否会最终定下去留之事？她定了定神，随着青菀再次踏上通往那云深不知处的水轩小径。
水轩依旧悬于碧波云海之上，沐芳仙长今日未抚瑶琴，正娴静地烹着一壶雪蕊灵茶。素白的茶具在她纤指流转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与周遭的云涛松韵契合无间。见何瑶到来，她莞尔一笑，眸光清润，示意她在对面蒲团落座。
“周身气韵圆融了许多，看来确是恢复得不错。”沐芳将一盏氤氲着暖香与灵雾的茶汤推至何瑶面前，茶汤澄澈，映出窗外流变的云影。
“全仗仙长赐药及宝地灵气滋养。”何瑶双手捧过茶盏，恭敬回应。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来，让她略微紧张的心绪稍安。
“根基初奠，便是可喜之事。”沐芳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似在观察那缕气流的运转，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你以粗浅法门自行引气，竟能如此迅速稳固，且气息纯净自然，足见悟性与天赋皆属上乘。”
何瑶被夸得面颊微热，垂首道：“仙长谬赞，晚辈惶恐。”
沐芳仙长素手轻执茶壶，为她续上半盏茶汤，话锋如流云般自然转开：“你可知，我素心阁虽以音律入道、医卜济世、亲和自然闻名，看似逍遥出尘，然修行之路，实乃逆溯天命之举，非心志坚毅、慧根深种、福缘绵长者不能窥其堂奥。阁中弟子，无论内门外门，皆需历经重重考核，明心见性，涤荡尘虑，方可正式列入门墙，得授真传。”
何瑶的心跳悄然加速，知道关乎未来的抉择时刻已然到来。
沐芳注视着她，语气平和如常，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郑重：“当日邀你暂留，缘由有三。其一，确是怜你身世坎坷，遭此大难，给你一方清净之地调养身心。其二，你灵根已显，澄澈通透，尤与草木生灵、天地自然之气天然亲近，与吾阁道法真意殊为契合，实乃可造之材，不忍见明珠蒙尘。”
她话语微顿，指尖轻抚过光滑的盏沿，眸光变得幽深如古井：“这其三，便是因你怀中那‘琉璃心’。此物牵扯之广，远非你所能想象，关乎上古一桩湮没的秘辛，亦与未来可能席卷云煌界的动荡隐隐相关。其真正威能，绝非仅止于护主预警，然欲激发运用，非有相应功法与境界不可。更严重的是，若其存在之消息彻底泄露，恐将为你招致远超‘影煞’的灭顶之灾。留于阁中，于你、于此物而言，或许是当下最为稳妥的抉择。”
何瑶屏息聆听，只觉得手心微潮。沐芳仙长的坦诚远超她的预料，尤其是关于琉璃心的部分，虽依旧语焉不详，却已如云开一线，让她窥见了其背后难以估量的分量与危险。
“然，”沐芳语气一转，如春风化雨，愈发温和，“仙缘讲究法地财侣，更重一个‘缘’字，不可强求。去留之念，终须你本心决断。我辈修行，首重修心。你若心系祖母遗命，执意前往流芳府，我亦不会阻拦。我可予你信物与盘缠，并告知你一条相对稳妥的路径。只是前路漫漫，凶吉难测，你需自行权衡，心中有数。”
言罢，她便不再多语，只静静品茗，将一片广阔的思考天地留给何瑶。云海在水轩外舒卷聚散，变幻无常，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水轩内茶香袅袅，松风过耳。何瑶低头凝视着盏中自己的倒影，在那片澄澈中微微晃动。沐芳仙长已将前路利弊剖析得如此分明。留下，是通天仙途，是安全与力量的保障，但或许也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背离了祖母最直接的嘱托，且未来必与琉璃心的巨大秘密深深羁绊。离开，是遵从遗命，却前路茫茫，吉凶未卜，以她微末修为，能否安然抵达流芳府尚属未知，更遑论其他。
两条迥异的道路，在她脚下延伸，一条繁花似锦却迷雾重重，一条荆棘遍布却目标明确。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何瑶的目光从最初的迷茫挣扎，慢慢沉淀，变得清亮而坚定。
她抬起头，迎向沐芳仙长宁静的目光，声音虽轻，却如玉石相击，清晰坚定：“仙长再造之恩，何瑶铭感五内，永世不忘。祖母遗命，重于千钧，晚辈时刻不敢或忘。然何瑶深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无足以自保、亦能护佑他人之力，纵使侥幸到达流芳府，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为苏娘子招致滔天大祸。瑶……愿留下，参加贵派考核！恳请仙长成全！”
说罢，她离席，敛衽，深深叩拜下去。
沐芳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几分复杂的感慨。她起身，亲手将何瑶扶起：“善。既然你心意已决，便静心准备。一月之后，便是本届入门考核之期。考核共有三关，分别为‘灵根鉴’‘问心阵’与‘悟性试’，旨在检验资质、心性与悟性。届时，阁中诸位长老皆会莅临观礼。”
她略作沉吟，又道：“你虽已引气入体，然法门终究粗浅，根基尚需夯实。明日起，你可每日辰时至西南角‘竹韵馆’，寻执教弟子修习基础的《培元导引术》，此法最是温和正派，于稳固根基、应对考核皆大有裨益。”
“多谢仙长！”一股暖流混着前所未有的期待涌上何瑶心头，仙路迢迢，终于在她眼前展现出一线清晰的微光。
“至于流芳府与苏娘子之事，”沐芳沉吟道，“待你通过考核，正式入门，修为略有小成之后，我可代为修书一封，或遣稳妥之人先行前往打探消息，总好过你如今贸然前往。”
何瑶再次感激涕零。沐芳仙长思虑之周全，让她无以为报。
离开水轩时，何瑶步履轻快，只觉得周身灵气雀跃，天光云影共徘徊，未来终于有了一幅值得期待的图景。
然而，就在她怀揣着激动与憧憬，沿着青石小径返回沁兰苑，途经一片幽深茂密的凤尾竹林时，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的争执声，却被风儿裹挟着，断断续续送入她因修行而愈发敏锐的耳中。
“……时辰未至……岂可轻举妄动……”“……那批‘凝霜兰’……必须尽早处置……迟则生变……”“……早有严令……药圃监测已增……你怎还敢私自……”
声音模糊不清，显然说话之人不仅极力压低了嗓音，更施展了某种隔绝窥探的微末术法。但何瑶灵台清明，又得琉璃心潜移默化提升灵觉，竟捕捉到了这几个零碎而关键的词句。
“凝霜兰”？她立刻想起了百草圃中那些淡蓝色、让她琉璃心产生异常刺痛的铃铛花！还有“处置”“严令”“监测”“私自”……这些词串联起来，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秘气息。
争执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手掐断，或许是说话之人已经离去，或是察觉到了什么。
何瑶心中猛地一凛，下意识地侧身隐入一丛尤为高大的凤尾竹之后，屏息凝神，连体内运转的气流都下意识地放缓下来。
片刻寂静后，只见竹林小径的另一端，一个穿着普通外门弟子服饰、始终低垂着头的身影匆匆走出，步伐极快，转眼便消失在蜿蜒小径的拐角处。由于角度与速度，何瑶并未能看清对方面容。
但就在那人转身离去的电光石火间，何瑶的眼角余光极其清晰地捕捉到——在他略显宽大的素白袖口之下，手腕内侧，一道极细的、蜿蜒的银色蛇形纹路一闪而逝！
并非刺绣于衣物之上，那光泽诡异，更像是……以特殊灵材绘制或是某种法术烙印于肌肤之下！
何瑶的心脏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猝不及防地从脊背窜起，瞬间冲散了方才所有的暖意与憧憬。
百草圃的异常，绝非她的错觉！
这看似清静无垢的素心阁内，果然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那隐秘的银蛇纹路究竟代表着什么？凝霜兰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这一切，与她手中的琉璃心，是否存在某种未知的关联？
她刚刚安定下来的心湖，瞬间被投下巨石，波澜再起。这条看似铺满鲜花的登仙之途，其下铺设的，恐怕远非只有温软的云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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