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坛巷深处的黑暗，冰冷而潮湿，与身后那片映红夜空的火光形成了残酷的对比。苏十三搀扶着虚弱不堪的阿卜杜拉，苏晏晏紧紧抱着被惊醒、吓得瑟瑟发抖却懂事地不敢哭出声的璎珞，四人如同受伤的野兽，在狭窄曲折的巷道间踉跄穿行。
耳边还回荡着食肆棚顶坍塌的轰响，鼻腔里充斥着烟火和血腥混合的焦糊气味。苏晏晏回头望去，只能看到巷口方向那片不祥的红光，她咬紧了下唇，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苏十三肋下的伤口随着奔跑不断渗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但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凭借着对附近地形的熟悉，引领着方向。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当前的处境。食肆被焚，住处暴露，阿卜杜拉重伤，他们失去了唯一的据点，也失去了大部分积蓄（那些钱大多藏在食肆里），必须立刻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藏身，处理伤口，再从长计议。
“去……去我在城东的一处秘密仓房……”阿卜杜拉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伤口，脸色苍白如纸，“那里……很隐蔽，我……我偶尔存放些……见不得光的香料……没人知道……”
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苏十三没有丝毫犹豫，根据阿卜杜拉模糊的指引，调整方向，朝着城东潜行。他们避开主街，专挑最阴暗、最无人注意的小巷和废弃宅院的后墙根移动。苏十三的警觉提升到了极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立刻停下，将三人护在身后。
璎珞将小脸深深埋在苏晏晏的颈窝里，小小的身体仍在颤抖。苏晏晏能感觉到孩子的恐惧，她用力抱紧她，低声在她耳边重复：“没事的，璎珞，没事的，十三哥哥在……”这话既是在安慰孩子，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多久，穿过了大半个泉州城，他们终于来到了城东靠近城墙根的一片区域。这里比城南破败许多，房屋低矮杂乱，多是贫苦百姓和些不清不楚的人混居之地。阿卜杜拉指引他们来到一处看似荒废、院墙半塌的旧宅后院。
他在一堆乱草和碎砖后摸索了片刻，竟拉开了一扇伪装得极好的、低矮的木门，露出一个向下的台阶，里面黑洞洞的，散发出一股陈腐和香料混合的闷浊气息。
“快……快进去……”阿卜杜拉虚弱地催促。
苏十三率先侧身进入，确认下面没有危险后，才让苏晏晏抱着璎珞下来，最后将阿卜杜拉也扶了进去。他仔细地从内部将木门关好，插上粗重的门闩，又用旁边堆放的一些破麻袋堵住门缝，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黑暗中，只能听到几人粗重的喘息声。苏十三摸索着，找到了阿卜杜拉事先藏好的火折子和一盏小油灯。微弱的灯光亮起，勉强照亮了这个地下空间。这里不大，约莫只有食肆棚子一半大小，四面是土墙，角落里堆着几个蒙尘的木箱和麻袋，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各种香料沉淀下来的复杂气味，有些呛人。但这里足够隐蔽，暂时安全了。
苏晏晏将璎珞放在一个相对干净的麻袋上，立刻转身查看苏十三的伤势。借着灯光，她看到他肋下的衣衫已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伤口皮肉外翻，看起来触目惊心。
“你的伤……”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皮肉伤，不碍事。”苏十三语气平淡，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他看向蜷缩在角落、气息微弱的阿卜杜拉，“先看他。”
苏晏晏知道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她强忍心疼，先去看阿卜杜拉。老人失血过多，加上一路颠簸，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情况比苏十三严重得多。她翻找着仓房里可能有的东西，幸运地在一个木箱里找到了些许干净的布和一小罐似乎是用来处理香料伤口的、带着药味的褐色药粉，虽然不知具体效用，但总比没有好。
她小心翼翼地给阿卜杜拉重新清洗伤口（用的是仓房里找到的、密封的清水），撒上药粉，用干净布条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她才腾出手，用剩下的布和清水，坚持为苏十三处理伤口。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苏十三默默地看着她专注而苍白的侧脸，没有拒绝。
简单处理完伤口，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仓房里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璎珞因为极度疲惫和惊吓，在麻袋上蜷缩着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阿卜杜拉在药力作用下昏睡过去。苏晏晏靠着土墙坐下，抱着膝盖，看着跳动的灯焰，失神落魄。一夜之间，他们失去了所有，又回到了最初一无所有、仓皇逃亡的境地，甚至更糟——之前至少还有明确的目标和方向，现在，连安身之所都化为了灰烬。
苏十三坐在她对面的一个木箱上，闭目调息，努力恢复着体力，同时大脑在飞速分析。敌人手段狠辣，目的明确，不仅要灭口，还要毁尸灭迹。这次袭击失败，他们绝不会罢休，只会更加疯狂地搜寻。泉州，恐怕不能再待下去了。可是，能去哪里？璎珞的身世秘密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无论逃到哪里，都可能被卷入其中。
“我们……还能去哪里？”苏晏晏抬起头，声音沙哑，眼中充满了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苏十三睁开眼，看向她。灯光下，她的脸庞憔悴，眼神却依旧清澈，带着一种野草般的韧性。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那些堆放的木箱和麻袋前，随手打开一个。
里面是各种晒干的、形状奇特的植物根茎和种子，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和辛香。他又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是颜色各异、研磨好的香料粉末。
“我们还有这些。”苏十三抓起一把深红色的粉末，在指尖捻了捻，又闻了闻，“阿卜杜拉留下的，或许不只是麻烦。”
苏晏晏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香料，又看了看这间充满异域气息的仓房，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是啊，他们并非真的一无所有。阿卜杜拉拼死守护的秘密，那些珍贵的香料种子和知识，或许……就是他们绝处逢生的契机？还有苏十三，他还在，璎珞也还在……
就在这时，昏睡的阿卜杜拉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苏十三和苏晏晏，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和深深的愧疚。
“孩子们……”他声音微弱，“是我……害了你们……”
“现在说这些没用。”苏十三打断他，语气依旧冷静，却少了几分以往的冰冷，“告诉我们，关于这些香料，你知道的一切。还有，除了这里，还有没有其他绝对安全的地方，或者……可以信任的人？”
阿卜杜拉看着苏十三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锐利的眼睛，又看了看虽然疲惫却眼神坚定的苏晏晏，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苏晏晏连忙上前扶住他。
“好……我说……”阿卜杜拉喘息着，开始用微弱而清晰的声音，讲述起那些被尘封的、关于遥远波斯、关于珍稀香料、关于复国希望与残酷追杀的秘密……而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保留。
灰烬尚未冷却，但在绝望的废墟之上，新生的嫩芽，或许正从这黑暗的仓房中，汲取着养分，准备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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