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阵有节奏的“叩叩”声唤醒的。
天还没大亮，青灰色的光从小窗户透进来。土炕的另一边已经空了，买买提大叔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那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道。我披上衣服走出去，清冷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院子里，买买提大叔正背对着我，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他身前是一大块赭红色的陶泥，他正用力地、反复地摔打着它。每一次摔打，陶泥都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也随之微微震颤。他的动作不像是在干活，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与泥土的交流。
我靠在门框上，不敢打扰，就那么看着。
摔打了不知多久，他才停下来，用手掌感受着泥的软硬，点了点头。然后，他切下一大块泥，放在一个简单的木制转盘上。转盘需要他用脚一下一下蹬着才能转动，吱呀作响。
清水，双手浸湿。转盘开始缓慢旋转，那块不成形的泥巴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他的大拇指在泥柱中央轻轻一按，一个洞出现了，接着，洞口随着转盘的节奏和他双手轻柔而坚定的力道，一点点扩大、升高、变薄……
我屏住了呼吸。
我见过最精密的数控机床，见过摩天大楼拔地而起，但从未想过，最原始的转盘和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能创造出如此具有魔力的景象。那不是制造，那是孕育。他的手指就是最精准的刻刀，每一次按压、每一次提拉，都恰到好处。泥巴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顺从着他的心意，生长出优雅的弧线。
一个陶罐的雏形，就在这晨曦微光中，在他脚下单调的吱呀声里，缓缓诞生了。
没有图纸，没有测量工具。所有的标准，都在他心里，在他手上。那种人与材料之间绝对的专注和掌控，让我看得入了迷。这比我签成任何一单大生意，都更让我感到一种纯粹的震撼。
太阳终于完全跳出了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洒满小院，也给他和那个初具形态的陶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他用一根细线从转盘底下一勒，陶罐便完美地脱离了基座。他双手将它小心翼翼地托起，放在一旁的木板上，像安置一个新生儿。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我，冲我笑了笑，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
“醒了？”他用生硬的汉语问。
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说不出话。我指了指那个陶罐，又指了指他，竖起大拇指。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摆摆手，脸上带着一种朴素的骄傲和满足。他拿起刻刀，开始在那湿润的罐身上刻画花纹。依旧是那些繁复的几何图案，但他的手腕极其灵活，线条流畅精准，没有一丝犹豫。
我忽然想起我办公室墙上那幅昂贵的抽象画，当时觉得很有品味。现在跟眼前这个还带着泥土气息的陶罐一比，那画显得那么空洞和矫情。
真正的艺术，原来是在这里，在这座喀什古城的角落里，在一个默默无名的老人手中，伴随着清晨的阳光和吱呀的转盘声，安静地生长着。
而我过去所追求的那些所谓成功，在这个朴素的清晨，被彻底击碎了。
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买买提大叔做完了一个陶罐，又开始做第二个。
整个过程里，院子里只有他脚蹬转盘的吱呀声，刻刀划过的沙沙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太阳升高了些，温度也上来了，把他额头上那层细密的汗珠照得亮晶晶的。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胀胀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是感动？是惭愧？还是两者都有？我说不清。我只知道，眼前这幅画面，这专注的神情，这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美，不应该只被我一个人看见。
它应该被记住。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愣了一下。我早就不是那个需要到处寻找项目亮点、想着怎么包装宣传的陆总了。我连手机都好久没敢开机，生怕一打开就是无数条催债信息和未接来电提醒。
可鬼使神差地，我摸出了口袋里那个早已没电关机的手机。它冰冷的机身硌着我的手心。我转身回屋，找到墙角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旧插排，给手机充上了电。
等待开机的那几分钟，我坐立不安，像个第一次做贼的人。屏幕终于亮了，无数的微信提醒和短信提示蜂拥而至，像一群索命的乌鸦。我直接忽略了它们，手指有些发抖地打开了相机功能。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到门口，调整角度，将镜头对准了又沉浸到创作中的买买提大叔。
我尽量不打扰他，只是默默地拍。拍他摔打陶泥时手臂绷紧的肌肉线条，拍他拉坯时那专注得仿佛在祈祷的侧脸，拍他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如何在陶坯上舞动，拍那些神秘的花纹如何一点点绽放……
我没有用任何滤镜，也没有刻意找什么完美的构图。我只是记录，记录这清晨的光线，记录这院子里最真实的一幕。
拍了几十张照片，我又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录像键。我录下了一段只有画面、没有旁白的视频：转盘吱呀呀地转，老人的手在泥土间魔法般变幻，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
做完这一切，我靠着门框滑坐到地上，像是刚干完一件重体力活。我打开那个几乎要被遗忘的短视频App——过去我只用它来偶尔刷刷新闻和搞笑段子。
我选了几张我觉得最能体现那种“匠心”感的照片，又截取了一小段最安静、最有力量的拉坯视频。在写文案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
打下一行字，又删掉。再打，再删。
最后，我只留下了最简单，也最像我此刻心情的一句话：
“有人一夜失去所有，有人用一生守护一事。”
我没有定位，也没有加任何话题标签。仿佛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情绪宣泄，一个不需要任何人回应的树洞。
点击发布。
然后，我像耗尽了所有力气，把手机扔在一旁，继续看着买买提大叔忙碌的背影发呆。
我根本没指望这条视频能有什么反响。这个世界那么吵，谁会在意一个边陲古城角落里，一个老人和一团泥巴的故事呢？
我只是，单纯地想为这份安静而强大的美好，立此存照。
（第3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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