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杂役院的清晨
寅时末,卯时未至,天光未开。
尖锐刺耳的铜锣声如同冰冷的铁锥,粗暴地凿穿了青阳宗外门杂役院沉滞的睡梦。
“起身!都给我滚起来!卯时点卯,迟误者鞭十,克扣当日饭食!”
执事张豹那破锣般的嗓子,混杂着铜锣的余音,在低矮、拥挤的排屋间回荡,穿透薄薄的木板墙,砸在每个杂役的耳膜上。
陆昭几乎是应声而醒。不是被惊醒,而是五年来早已刻入本能的反应。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里面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同屋的其他几个杂役发出痛苦的呻吟、含糊的咒骂,以及窸窸窣窣挣扎着爬起来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臭、脚臭、以及霉味混合的浑浊气息。屋子很窄,对面大通铺要挤下七八个人,他这边稍好,是靠墙的单人窄铺,这是他用连续一年挑水最多换来的“特权”,却也意味着更靠近漏风的门板。
深秋的寒意已浓,杂役院的被褥薄得像层纸,根本无法抵御后半夜的冷峭。陆昭坐起身,快速将那件补丁摞补丁、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杂役服套在身上,冰冷的布料触到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他动作麻利地叠好那床破被,翻身下床。木板地面冰冷刺骨。
屋外,张豹的呵斥声和皮鞭抽打空气的爆响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某个起身稍慢的杂役吃痛的闷哼或求饶。
陆昭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更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个个缩着脖子,睡眼惺忪,在朦胧的晨雾中像一群瑟缩的鹌鹑。人人脸色蜡黄,眼圈泛黑,这是长期营养不良、睡眠不足且被地脉煞气侵蚀的共同表征。
张豹提着皮鞭,像一头巡视领地的恶狼,在人群中踱步,阴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杂役的脸,看到谁动作慢了点,上去就是一鞭子,也不管抽在哪里。
“快!快!快!磨磨蹭蹭的废物!宗门白养着你们吗?”
陆昭沉默地快步走入队伍,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灶房方向。几个负责炊事的杂役正手忙脚乱地将一个个巨大的木桶抬出来,里面是寡淡的、能照出人影的稀粥,以及一堆黑乎乎、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饼子。
那是他们一天的开始,也是支撑他们完成沉重劳役的唯一能量来源。
点卯很快结束。没有人敢迟到。
接下来是领饭。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轮到陆昭时,炊事杂役用长柄木勺在粥桶底搅了搅,勉强舀起半勺还算粘稠的粥倒进他递过去的破口陶碗里,又抓起一块最小的饼子塞给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处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陆昭默默地接过,走到院子角落,蹲下来,小口小口地开始进食。粥是冷的,带着一股糊味和霉味。饼子需要用力撕咬,然后用唾液慢慢软化才能下咽。他吃得很仔细,不浪费一粒米,一点碎屑。胃里有了点东西,那股冰冷的空虚感才稍稍驱散。
周围响起一片狼吞虎咽的咂嘴声和抱怨声。
“妈的,又是这猪食!” “知足吧,听说后山矿坑那边,一天就一顿干的。”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头?要么淬体成功进了外门,要么哪天累死病死在路上,就是头!”
低声的交谈充满了绝望和麻木。也有人试图巴结一下负责分饭的杂役,想多捞一点稠粥,换来的是不耐烦的呵斥和推搡。
陆昭安静地吃着,对周围的抱怨和嘈杂充耳不闻。这样的场景,五年来每天都在重复。最初的愤怒、不甘、委屈,早已被沉重的扁担和冰冷的现实磨平了棱角,沉淀为心底最深处的、冰冷的硬核。
他很快吃完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甚至将碗沿舔得干干净净。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水缸边,用瓢舀起冰冷的清水,慢慢喝了几口,又仔细地将陶碗冲洗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离正式上工还有一刻钟左右的时间。
大部分杂役还在抓紧最后的时间抱怨、发呆,或者试图找地方再眯一会儿。
陆昭却默默走向院子一角那排巨大的水缸。那是他们挑水回来倾倒的地方。他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扫帚,开始一下下地清扫水缸周围因为凌晨挑水而溅出来的水渍和泥泞。
这个举动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有几个杂役投来怪异或嘲讽的目光。
“啧,真积极,装给谁看呢?” “呵,说不定指望张执事看到,赏他半块饼呢。” “傻了吧唧的,有这力气不如省着点挑水。”
低低的讥笑声传来。
陆昭仿佛没有听见。他并不是为了表现给谁看,也并非奢求奖赏。这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在绝境中为自己寻找一点点秩序和掌控感的微小努力。清扫的过程,也能让他活动开经过一夜休息后有些僵硬的筋骨,为接下来的登云道做准备。
同时,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远处那云雾缭绕、亭台楼阁隐约可见的内门区域。那里的天空,似乎都比杂役院上空更蓝一些。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悠扬的钟声从山顶传来,与杂役院的铜锣声判若云泥。那是内门弟子晨课开始的信号。
几乎同时,一道绚丽的流光从内门方向升起,如同一道彩虹划破渐明的天空,那是一柄飞剑,剑身上隐约立着一个身影,衣袂飘飘,仙风道骨,瞬间消失在群山之间。
御剑飞行。
院子里的杂役们纷纷抬头,脸上露出无比羡慕、乃至敬畏的神情。
“是内门的仙师…” “什么时候我能…” “别做梦了,赶紧想想今天的登云道怎么爬吧!”
惊叹声中,夹杂着更多的自嘲和绝望。
陆昭也停下了清扫的动作,仰头望着那道剑光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低头。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在极深处,有什么东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那是对力量的向往,是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是支撑他在这泥潭般的生活里坚持下去的、最深沉的动力。
尽管,那动力被隐藏得如此之深,深到连他自己有时都难以察觉。
张豹的鞭声再次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看什么看!那是你们能痴心妄想的吗?集合!准备上山!”
杂役们如梦初醒,慌忙扔下碗筷,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院子中央那排散发着沉重气息的玄黑色木桶。
新的一天,开始了。与过去的五年,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无数天,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沉重的扁担,冰冷的煞气,望不到头的石阶。
陆昭沉默地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副桶前,熟练地将扁担放在肩上,调整好呼吸和姿态。
晨光微熹,照亮他沉静而坚毅的侧脸,也照亮前方那蜿蜒向上、仿佛直通幽冥的登云道。
第二节:蕴炁丹的算计
沉重的木桶轰然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溅起少许冰寒的水花,在青石板上迅速凝结成薄霜。
终于…到了。
陆昭站在杂役院结算处的平台边缘,感觉两条腿像是不属于自己,微微打着颤。每一次从登云道上下来,都像是从鬼门关口绕了一圈回来。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地脉煞气,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肩头早已麻木,被沉铁木扁担反复碾压的皮肉红肿不堪,与粗糙的麻布衣料摩擦,传来一阵阵灼热的痛感。
他没有像大多数杂役那样立刻瘫软在地,而是强撑着稳住身形,慢慢调整着呼吸,试图将那侵入体内的煞气带来的不适压下去。目光扫过结算处那个昏昏欲睡的老执事。
轮到他了。
他沉默地走上前,伸出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有些僵硬、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
老执事头也没抬,从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里摸出两枚龙眼大小、表面粗糙、色泽黯淡的灰褐色丹药,又从一个巨大的筐箩里抓起三张干硬黝黑、几乎能当砖头用的粗面饼,一股脑地塞到他手里。
“下一个。”老执事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睡意。
这就是他一天辛苦劳作的全部报酬——两枚最低等的“蕴炁丹”,三张粗面饼。
饼子也就罢了,虽然难以下咽,但至少能果腹,是实实在在的热量。关键是这两枚蕴炁丹。
陆昭小心翼翼地捧着丹药和饼子,走到平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缓缓坐下,没有立刻去吃那能立刻补充体力的饼子,而是先将目光投向了掌心中那两枚蕴炁丹。
丹药表面坑坑洼洼,甚至能看到未研磨均匀的粗糙草梗和矿物颗粒,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土腥和药草苦涩的气味。里面蕴含的天地玄炁微乎其微,对于正经修士来说,恐怕连塞牙缝都不够,杂质却多得吓人,服用过多反而可能淤塞经脉。
但对他,对所有这些挣扎在煞气侵蚀下的杂役而言,这却是维系生命、勉强修炼、不至于很快被榨干最后一丝元气的救命稻草。
五年了,他每个月领到的都是这种最劣等的丹药。据说外门弟子每月能领到五枚品质好上数倍的“聚炁丹”,而内门弟子更是有“培元丹”甚至更好的灵药供应。
云泥之别。
陆昭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早已习惯了这种不公。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两枚丹药,甚至用手指轻轻摩挲,感受其硬度,掂量其分量——尽管每次的重量都几乎分毫不差。
他在计算。
极度精确地计算。
体内的地脉煞气如同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肉身和本就不多的元气。蕴炁丹的作用,一是提供微薄玄炁尝试修炼,二是借助那点药力勉强抵御、化解一部分煞气。
以往,他需要每天服用大半颗,才能勉强维持一个平衡,不至于让煞气积累到彻底摧毁身体的程度。剩下的,则要积攒起来,每隔五六天,才能凑足一颗完整的量,用于冲击那渺茫的“感炁”境界。
但即便如此精打细算,五年过去,他依旧在原地踏步。煞气未见减少,感炁遥遥无期。丹药的效果似乎越来越弱。
而今天…
他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体内。经过昨夜那铁片的诡异异动和吞噬,他经脉内的煞气和原本微弱的玄炁都被涤荡一空,此刻反而有一种异常的“空荡”感。虽然虚弱,但那持续的蚀骨之痛确实减轻了。
这是否意味着…短期内,他对蕴炁丹的需求可以降低?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浮现。
如果他今天…不服用蕴炁丹呢?
省下来的这一枚多,加上之前几日积攒的少许,或许明天,他就能凑足接近两颗的量!一次服用接近两颗蕴炁丹,产生的药力将会远超平时!或许…或许就能产生质变,一举冲破关卡,完成“感炁”?
这个想法带着巨大的诱惑力,让他沉寂已久的心湖都忍不住泛起波澜。
但风险同样巨大。
地脉煞气是无孔不入的。虽然此刻体内暂时“空”了,但谁敢保证煞气不会很快再次侵蚀进来?没有丹药药力的保护,他的身体就像是不设防的城池,煞气长驱直入的速度可能远超想象。一旦失控,可能一夜之间就伤及根基,甚至…
…暴毙而亡。
而且,铁片带来的“空”是福是祸尚未可知。那冰冷的死寂感,是否会对丹药的吸收产生负面影响?万一药力也无法留存呢?
希望与风险,像两条毒蛇,在他心中纠缠撕咬。
他低头看着掌中那两枚粗糙的丹药,眼神复杂。它们此刻代表的,不仅仅是维持生存的物资,更是一个残酷的抉择,一场以自身性命为赌注的赌博。
平台的寒风吹过他汗湿的额发,带来一阵凉意。远处,几个杂役已经迫不及待地将领到的蕴炁丹吞服下去,脸上露出片刻的舒缓之色,然后才开始啃食干硬的饼子。
也有人像他一样,小心翼翼地将丹药收起,显然也是打着积攒的主意。但他们的眼神大多麻木,只是一种习惯性的节俭,而非像陆昭这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算计。
陆昭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狠厉和决绝。
五年了!按部就班的结果就是永无出头之日!继续下去,迟早也是被耗干、累死、或者像那些受不了逃走的杂役一样,不知所踪,无人问津!
这铁片的出现,无论是灾祸还是机缘,都已经打破了死水般的现状!
赌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两枚蕴炁丹都用早已准备好的、洗得发白的软布包好,一层层裹紧,确保药气不会外泄,然后才郑重地放入怀中贴肉藏好。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是他滚烫身心的一抹冷却剂。
然后,他才拿起那三张粗面饼,就着腰间皮囊里冰冷的清水,慢慢地、用力地咀嚼起来。
饼子粗粝,刮得喉咙生疼。但他吃得很认真,很用力。
他要活下去。
他要攒足力量,去赌那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阳光渐渐升高,照亮他沉静而坚定的脸庞,也照亮了他怀中那两份被给予厚望的、微不足道的“资本”。
未来的路是更深的深渊,还是绝处逢生,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省下今天这颗蕴炁丹开始,他走上了一条更加危险,却也或许唯一能打破命运枷锁的道路。
第三节:演武坪外的目光
午后的阳光,勉强驱散了些许登云道带来的寒意,却驱不散杂役院弥漫的疲乏与沉闷。
短暂的休息时间,大多数杂役选择找个角落瘫坐着,抓紧每一点时间恢复体力,以应对下午同样繁重的劳役——或许是去后山砍伐同样沉重的“铁木”,或许是去药田伺候那些娇贵却脾气暴躁的灵植,又或许是去矿洞面对更浓郁的煞气和危险。
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喘息和零星的呻吟。
陆昭却没有休息。
他吃完了最后一点饼子渣,喝光了皮囊里的水,然后站起身,默默地向杂役院外走去。他的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眼神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
有几个杂役瞥了他一眼,露出些微诧异,但很快又失去了兴趣,重新闭上了眼睛。特立独行的人在哪里都有,只要不影响到自己,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穿过杂役院低矮的篱笆墙,沿着一条被杂草半掩的、鲜有人走的小径,陆昭来到了靠近外门区域的一处小山坡后。这里地势稍高,坡上生着几丛耐寒的灌木和稀疏的竹子,正好能远远望见下方那片宽阔平整、用白玉般石板铺就的场地——外门演武坪。
此时,正是外门弟子进行午后锻体的时辰。
尚未靠近,一阵阵整齐划一的呼喝声,以及拳脚破风的锐响,便已隐隐传来。空气中弥漫的天地玄炁,似乎也比杂役院那边活跃、浓郁不少。
陆昭熟练地找到一处灌木丛后的凹陷,将自己隐藏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如同潜伏的猎豹,锐利地望向演武坪。
下方,近百名身穿统一青色劲装的外门弟子,正分成数个队列,演练着《青阳锻体诀》的配套拳法——《青阳破云手》。
动作刚猛凌厉,步伐沉稳扎实。每一次出拳、每一次踢腿,都隐隐带动周身气流,与体内运转的玄炁相合,爆发出不俗的力量。淡淡的各色玄炁光晕在他们体表流转,虽然大多微弱,却昭示着他们与杂役的天壤之别——他们已是真正踏入修炼门槛的修士。
“哈!” “嘿!”
充满朝气与力量的喝声震动着空气。阳光洒落在那些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庞上,汗水闪烁着晶亮的光泽。他们每一个人,都拥有陆昭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东西——能够引动、炼化玄炁的资质。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陆昭心中翻腾。有羡慕,有渴望,有深入骨髓的不甘,也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但他很快将这些情绪压下。他不是来感伤自怜的。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专注,如同最精密的法器,快速扫过整个演武场,最终锁定在第三排靠近右侧的一个少年身上。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比陆昭可能还小些,面容尚带稚气,但眼神专注,动作一丝不苟。他的玄炁修为显然不算突出,周身流转的光晕淡薄,但《青阳破云手》的招式却打得异常标准,甚至可以说…颇有灵性。很多细微的发力技巧和身形转换,做得比周围不少人都要到位。
陆昭不认识他,也不需要认识。他观察这个少年好几天了。此人天赋或许中平,但悟性似乎不错,对于功法招式的理解往往能抓到精髓,而且练习极为刻苦。他是最好的观察样本。
陆昭的瞳孔微微收缩,将全部精神力凝聚起来。视野里,其他弟子渐渐模糊虚化,只剩下那个少年的身影被无限拉近、放大。
他的每一次呼吸节奏,每一次肌肉的绷紧与放松,脚步腾挪时重心的细微变化,出拳时腰胯的扭转与力量的传导,乃至指尖在最后发力那一瞬的微妙震颤…所有细节,都被陆昭贪婪地捕捉、分析、记忆。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若是凑得极近,或许能听到极其微弱的自语:
“原来如此…‘推山式’的劲力并非直来直往,手臂需含三分绷劲,如弓未满,在最终接触的刹那,腰腹骤然发力,劲力如潮涌,节节贯通,一浪高过一浪…” “‘回风步’的转折,重心要先沉后扬,借助大地的反挫之力,而非单纯依靠腿力硬扭…” “玄炁运转的节点…与动作的配合,原来是在这个窍穴瞬间注入,才能最大化威力…”
他看的不仅仅是动作,更是在透过动作,反推其内在的玄炁运行法门,理解《青阳锻体诀》更深层次的奥义。
这些精妙之处,那发下的纸质功诀上往往语焉不详,或者需要师长的亲身指点才能领悟。而陆昭,全靠自己五年来的反复琢磨和这偷学来的零星碎片,一点点拼凑。
他对《青阳锻体诀》理论上的理解,早已远超许多外门弟子,甚至能隐隐指出其中几处看似矛盾、实则蕴含深意的关窍。缺的,就是那能引动玄炁入体的“资质”,以及系统的指导。
时间一点点流逝。陆昭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在偶尔转动,追踪着场下的身影。他的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种极限的专注和记忆,对精神力的消耗极大。
下方的少年打完一套拳法,收势而立,微微喘息,脸上带着满足和认真,显然沉浸在自己的修炼世界中,丝毫不知自己的一招一式正被远处一双眼睛如此细致地剖析、窃取。
教习的师兄开始巡视指点,偶尔在那少年身边停留,点头表示认可,或纠正某个细微不足。陆昭立刻竖起耳朵,试图捕捉那些随风飘来的、断断续续的指点声,每一个字都如同甘霖,被他牢牢记在心里。
“嗯,此处气沉膻中,意透指尖…” “步伐略浮,根劲不足…” “很好,这一式‘燎原’的火意已得三分神髓…”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他之前的观察相互印证,不断修正和丰富着他的认知图谱。
偷学,是极度危险的行为。一旦被发现,轻则鞭笞重罚,重则废逐出门。宗门绝不允许核心功法被杂役窥探。
但陆昭别无选择。这是他能接触到的、唯一能窥探力量殿堂缝隙的途径。每一次偷学,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窃火。
阳光渐渐西斜,演武坪上的弟子们开始收功,三三两两地散去,交谈声、笑语声隐约传来。
陆昭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从极度专注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但眼中却闪烁着收获的光芒。
他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将方才偷学到的几个关键动作细节反复回味、拆解、重组。确保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记忆深处。
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即将空荡的演武坪,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返回。
怀揣着偷来的“一招半式”,如同怀揣着一点偷来的火种,支撑着他,回到那沉重而冰冷的现实中去。
这点微弱的火种,能否燎原,他不知道。
但他会死死抓住它,绝不放手。
第四节: 完美功诀与无用功
杂役院西角的柴房总是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陆昭却对这味道格外熟悉。当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般压下来时,他正蜷缩在柴堆深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柴纹理,耳畔还回荡着演武坪方向传来的呼喝声。
那些声音里裹挟着天地灵气的震颤,外门弟子引气入体时,丹田会泛起微光,如同夏夜草丛里的萤火。陆昭曾在送水时远远望过一次,那淡青色的光晕顺着经脉流转,最终汇入小腹,让他心脏都跟着发紧。
他缓缓闭上眼睛,双手虚拢成拳,指尖相对,摆出《青阳引气诀》的起手式。这是青阳宗最基础的入门功诀,杂役们偶尔能从外门弟子的闲聊中听到只言片语,真正能完整记住招式的,整个杂役院或许只有他一个。
五年前刚入山门时,负责登记的执事曾随口念过一遍口诀,陆昭只听一次便再没忘记。后来他借着送水的机会,偷偷观察外门弟子演练数百次,将每一个转折、每一次吐纳的节奏都刻进了骨头里。
此刻他屏气凝神,舌尖抵住上颚,按照功诀记载缓缓沉降心神。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灵气流转的路径:从百会穴吸入,经玉枕、大椎,分作两股沿手臂内侧下行,汇于掌心劳宫穴,再折返向上,过膻中,最终沉入丹田气海。
这路径他早已烂熟于心,甚至能描摹出每一处经脉的分支岔路。可当他试图引导那无处不在的天地灵气时,指尖却只有一阵细微的麻痒,像是有几粒尘埃在皮肤上游走,稍纵即逝。
陆昭没有睁眼,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能清晰地“看”到灵气在身体周围盘旋,那些无形无质的能量带着草木生长的清新,如同活泼的游鱼。可每当它们要触及皮肤时,就像遇到了无形的屏障,纷纷弹开,绝不肯多做停留。
他试过用意志强行压迫,结果灵气反弹得更凶,甚至让他胸口一阵发闷。他也试过放缓呼吸,模仿婴儿沉睡时的吐纳节奏,希望能让灵气放下戒心,可依旧徒劳无功。
“呼——”
一声悠长的叹息打破了柴房的寂静,陆昭睁开眼,眸子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他摊开手掌,掌心空空如也,只有常年挑水留下的厚茧泛着黄白色的光泽。
五年来,这样的尝试从未间断。从最初的满怀期待,到后来的焦虑不安,再到现在的麻木空洞,他的心境就像被雨水反复冲刷的石头,棱角渐渐磨平,只剩下沉甸甸的疲惫。
墙角的破碗里还剩小半块糙米饼,那是他今天的晚饭。他拿起饼子,慢慢咀嚼着,干涩的碎屑刺得喉咙发疼。演武坪的呼喝声还在继续,其中偶尔夹杂着赵乾的声音,洪亮而张扬,像是在炫耀着什么。
陆昭忽然想起三个月前,他在藏经阁外的石阶上见过一本被丢弃的《青阳功诀详解》。书页被雨水泡得发涨,字迹模糊不清,他却像捡到宝贝似的藏了起来。那半个月里,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借着柴房缝隙透进的月光,逐字逐句地辨认那些模糊的墨迹。
书中说,引气入体的关键在于“共鸣”,如同琴弦相和,需让自身气血与天地灵气达成共振。可他的气血就像生了锈的铁弦,无论如何拨动,都发不出应有的声响。
他甚至能指出外门弟子修炼时的错漏——比如赵乾总喜欢在吸气时抬高肩膀,这会导致灵气在玉枕穴凝滞;比如负责看守演武坪的李师兄沉肩过早,使得丹田吸纳灵气的效率降低三成。这些细微的破绽,那些正在修炼的弟子毫无察觉,旁观者清的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这种认知上的清醒,反而让他更加痛苦。就像一个能精准背诵乐谱的聋子,明明知道每个音符的起落,却永远听不到完整的乐章。
柴房外传来脚步声,是同住一间柴房的老杂役王伯回来了。老人佝偻着背,手里攥着半袋草药,看到陆昭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小昭,今天去后山采的蒲公英,煮水喝能败火。”
陆昭连忙起身接过药袋,指尖触到老人冰凉的手,心里微微发酸。王伯入山四十年,一辈子都是杂役,据说年轻时也没能引气入体。
“谢谢王伯。”他低声道,将药袋小心地挂在墙上。
王伯坐在自己的草堆上,捶着酸痛的腰,看着陆昭落寞的侧脸,忍不住叹气:“别太较劲了。咱这命,或许就不是吃修行这碗饭的。”
陆昭没有回应,只是重新闭上眼睛。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那些灵气在指尖游走,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如星辰。他不知道的是,藏在怀中的那枚铁片,此刻正随着他急促的心跳,散发出微不可察的凉意。
第五节: 赵乾的二次羞辱
演武坪边缘的青石栏杆被日光晒得发烫,陆昭蹲在阴影里,手里攥着块抹布,假装擦拭栏杆,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瞟向场内。
今天是外门弟子考核的日子,十几名弟子正在演练《青阳拳》,拳风带动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金色的轨迹。赵乾站在队伍最前面,一身月白劲装,动作舒展流畅,每一拳打出都伴随着淡淡的青芒,引来围观弟子的阵阵喝彩。
陆昭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抹布被攥出深深的褶皱。他今天特意换了条干净的杂役服,借着清洗演武坪栏杆的差事,想看看外门考核的标准。再过半年,他就满十六岁了,按照宗门规矩,这是杂役最后一次参加外门选拔的机会。
“喂,那杂役,过来!”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陆昭浑身一僵,抬头就看到赵乾站在不远处,正用马鞭指着他。周围的弟子纷纷侧目,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陆昭慢慢站起身,将抹布藏在身后,低头道:“赵师兄有何吩咐?”
赵乾缓步走过来,月白劲装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扎眼,与陆昭灰扑扑的杂役服形成鲜明对比。他故意放慢脚步,让马鞭在指尖打着转,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听说你还在偷偷练《青阳引气诀?”
陆昭的脸颊瞬间涨红,像是被人当众扒下了衣服。他攥着抹布的手微微颤抖,却依旧低着头:“弟子不敢。”
“不敢?”赵乾嗤笑一声,突然扬起马鞭,鞭梢擦着陆昭的耳畔抽在旁边的栏杆上,发出“啪”的脆响。“上次在登云道让你滚,没教你规矩吗?杂役院的废物,也配碰我青阳宗的功诀?”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几个与赵乾交好的弟子更是大声附和:“赵师兄说得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我看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以为能一步登天?”
陆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知道自己应该转身就走,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把所有的屈辱都咽进肚子里。可今天,看着赵乾那张得意的脸,听着周围刺耳的哄笑,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怎么不说话?”赵乾向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不是觉得不服气?也是,毕竟当年陆家族长还送过你‘麒麟子’的匾额,可惜啊……”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在陆昭心上:“可惜是块连灵气都引不进来的废麒麟,如今只能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擦栏杆。”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陆昭胸口,让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赵乾,你别太过分!”
“哟,还敢顶嘴?”赵乾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抬脚,狠狠踹在陆昭肚子上。“一个连杂役都快做不下去的废物,也敢直呼我的名字?”
陆昭猝不及防,被踹得连连后退,后腰重重撞在栏杆上,疼得他眼前发黑。他咬着牙想站起来,赵乾却步步紧逼,一脚踩在他的手背上。
“啊——”
剧痛从手背传来,陆昭忍不住闷哼一声。赵乾的脚在他手背上碾了碾,语气里满是残忍的快意:“记住了,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做痴心妄想的美梦。”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有人甚至开始起哄:“赵师兄,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什么叫规矩!”
陆昭死死盯着赵乾那张扭曲的脸,汗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他能感觉到手背上的骨头在呻吟,可心里的疼更甚千万倍。五年来的隐忍、坚持,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笑话。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赵师兄,考核时间到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淡紫衣裙的少女站在演武坪入口,眉目如画,正是外门弟子中的佼佼者苏清月。她皱着眉看着这边,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赵乾脸上的嚣张顿时收敛了几分,他狠狠瞪了陆昭一眼,松开脚:“算你运气好。”说完便转身快步走向演武坪中央,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陆昭挣扎着爬起来,手背已经红肿一片,留下清晰的鞋印。他没有去看周围的目光,也没有去捡掉在地上的抹布,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出演武坪。
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冰冷。走到无人的角落,他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终于忍不住将脸埋在膝盖里。压抑的呜咽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舔舐着流血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他用没受伤的左手紧紧按住胸口,那里,那枚冰冷的铁片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微微发烫。
“赵乾……”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今日之辱,我陆昭记下了。”
第六节: 偷学的一招半式
暮色四合时,陆昭悄悄来到演武坪西侧的老槐树下。这里是外门弟子傍晚练拳的地方,此刻人已散去,只留下满地深浅不一的脚印和尚未散尽的拳风余韵。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糙米饼。今天被赵乾踹中肚子后,他一直没胃口,此刻却强迫自己小口啃着。手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用布条简单包扎过,可稍微用力还是钻心地疼。
饼子吃完,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目光扫过演武坪中央,那里的石板被常年踩踏,已经磨得光滑如玉,边缘却留着无数细密的凹痕——那是被拳风震出来的印记。
陆昭深吸一口气,走到场地边缘,缓缓摆出一个起拳的姿势。这不是《青阳拳》的起手式,而是他昨天偷偷看到赵乾练习的《裂石掌》。
《裂石掌》是外门弟子能接触到的最高深的掌法之一,据说练至大成,能一掌劈开三尺厚的青石。赵乾最近正在修炼这门掌法,每次练习都特意选在人多的地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进境。
陆昭当时正提着水桶经过,听到围观弟子的议论,便特意放慢了脚步。他没有敢靠近,只是躲在槐树后面,借着枝叶的掩护,将赵乾的动作牢牢记在心里。
此刻他凝神静气,回忆着赵乾出掌的姿态:左脚在前,右脚稍后,重心下沉,掌心微凸,手腕要像断了的鞭子一样,在接触目标的瞬间突然发力。
“喝!”
陆昭低喝一声,学着记忆中的样子推出右掌。风声从耳边掠过,掌心却只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气流,连地上的尘土都没扬起多少。
他不气馁,收掌再试。这次他刻意放慢了速度,仔细体会腰部发力如何传导到肩膀,再从手臂流注到掌心。可无论他怎么调整姿势,掌风始终软弱无力,与赵乾那带着青芒的掌法相去甚远。
“不对……”陆昭皱着眉自语,“发力的顺序错了。”
他记得赵乾出掌时,肩膀几乎不动,力量像是从脊椎里迸发出来的。他试着绷紧后背的肌肉,果然感觉到一股不同的力道顺着脊椎攀升,可到了肩膀处就像遇到了关卡,怎么也送不到掌心。
“再来!”
陆昭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出掌的动作。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渐渐被暮色吞噬。演武坪周围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汗水浸湿了他的杂役服,贴在背上冰凉刺骨。手背上的伤口裂开了,鲜血渗过布条,在掌心上留下淡淡的红痕。可他像是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揣摩着掌法的奥秘。
不知练了多少遍,当月亮爬上树梢时,他的动作终于有了一丝神韵。出掌时肩膀不再僵硬,力量能顺着手臂流畅地传递,虽然依旧没有气劲相随,掌风却比之前凌厉了数倍,能吹动身前半尺外的落叶。
“就是这样……”陆昭眼睛一亮,心中涌起一阵狂喜。他能感觉到,这掌法的发力技巧与他挑水时的用力方式隐隐相通,都是借助身体的协调性,将分散的力量集中到一点爆发。
他想起自己每天挑着水桶攀登千阶险,为了节省力气,早已摸索出一套独特的呼吸与步伐配合的节奏。此刻将这种节奏融入掌法,竟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天,陆昭每天都会借着送水或打扫的机会,偷偷观察外门弟子练拳。他不再执着于那些需要灵气催动的招式,而是专注于基础的拳脚功夫和发力技巧。
他发现,外门弟子练拳时往往过于依赖灵气,反而忽略了肉身本身的力量。而他因为无法引气,只能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打磨肉身和技巧上,竟走出了一条不同的路。
在杂役院后面的废弃石屋里,他用一根木棍代替长剑,模仿着外门弟子练习《青阳剑法》的基础招式。没有灵气加持,他的动作缓慢而笨拙,却每一招都力求精准,感受着肌肉的拉伸与骨骼的转动。
他还偷偷在挑水的木桶里灌满沙子,增加负重,磨练臂力;在登云道最陡峭的路段,他会刻意放慢脚步,感受重心的变化,将这种感觉融入步法之中。
这些偷学来的“一招半式”,在外门弟子看来或许粗浅可笑,却被陆昭视若珍宝。他像一只谨慎的工蚁,一点一滴地积攒着属于自己的力量,哪怕这些力量在别人眼中微不足道。
这天深夜,陆昭又在石屋里练习《裂石掌》。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亮斑。他的身影在月光与阴影间穿梭,掌风越来越凌厉,终于在一次出掌时,“啪”的一声,竟将旁边一块拳头大的碎石震成了两半。
陆昭愣在原地,看着碎裂的石头,久久没有动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手掌,掌心因为反复撞击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此刻却在月光下泛着异样的光泽。
他知道,这只是肉身力量达到极致的偶然爆发,与真正的《裂石掌》相比还差得远。可这小小的进步,却像一簇火苗,在他沉寂已久的心底重新燃起了希望。
“总有一天……”他望着石屋屋顶的破洞,那里能看到几颗稀疏的星辰,“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陆昭,不是废物!”
说完,他握紧拳头,转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石屋里只剩下那块被震碎的石头,在月光下静静躺着,仿佛在见证着一个少年在绝境中不屈的挣扎。
第七节: 古怪老汉与三个铜板
青阳山下的小镇边缘,总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角落。断墙残垣间堆着半人高的废铜烂铁,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一张张扭曲的鬼脸。陆昭攥着怀里三个磨得发亮的铜板,指尖沁出的汗让铜绿蹭在掌心,留下几道青黑的印子。
这是他攒了整整半个月的工钱。张豹的鞭子抽在身上时,他总想着能换副好点的伤药,可每次路过药铺,那“一钱银子”的价码都像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直到三天前,他在挑水的山道上看见个老汉,正蹲在乱石堆里扒拉什么,怀里露出的半截东西,看着竟和自己捡的那块铁片有几分相似。
“后生,要看看不?”
沙哑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陆昭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站在那堆废品前。老汉穿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头发乱得像团枯草,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浑浊的瞳仁里仿佛藏着两团鬼火,直勾勾地盯着他怀里的铜板。
陆昭往后缩了缩手,喉结动了动:“老人家,您这……有旧铁吗?”
“旧铁?”老汉咧嘴笑了,露出两颗焦黄的牙,“我这宝贝,可比铁金贵多了。”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赫然躺着几块形状各异的金属残片,有的泛着银白,有的透着暗红,唯独角落里一块巴掌大的黑铁片,毫不起眼,却让陆昭心脏猛地一跳。
那铁片边缘坑坑洼洼,表面覆着层厚厚的锈迹,可轮廓竟和他贴身藏着的那块有七八分像。更奇的是,它比同体积的铁块沉得多,老汉用两根手指捏着,竟显得有些吃力。
“这是……”陆昭的声音有些发颤。
“捡的。”老汉说得轻描淡写,随手把铁片丢在地上,“后山乱葬岗刨出来的,瞧着沉,打不了农具,也熔不了兵器,留着占地方。”
陆昭的目光黏在铁片上挪不开。他想起王伯说过,乱葬岗底下是上古战场的遗迹,偶尔能挖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件。他蹲下身,指尖刚碰到铁片,就觉一股凉意顺着指缝钻进来,比山涧的冰泉还要刺骨,让他打了个激灵。
“老人家,这铁片……”
“三个铜板。”老汉突然开口,眼睛仍盯着他攥紧的手,“你那三个子儿,换这块废铁,划算。”
陆昭愣住了。他本想讨价还价,可看着老汉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慢慢松开手,把三个铜板递过去,指尖触到老汉枯瘦的手掌,像碰到了两块冻硬的柴禾。
老汉把铜板揣进怀里,又拿起那块黑铁片,塞进陆昭手里:“记住了,此石非石,遇血方醒,伴龙潜渊,待时而鸣。”
这十六个字说得又快又急,像道惊雷在陆昭耳边炸响。他还想再问,老汉却已扛起那堆废品,佝偻的背影摇摇晃晃地钻进残垣后面,转眼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腥气,像陈年的血混着铁锈的味道。
陆昭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块沉甸甸的铁片。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暮色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断墙的影子压得更低。他把新得的铁片和自己原来那块放在一起,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比对——两块铁片的锈迹下,竟藏着一模一样的纹路,像是某种奇异的鳞片,只是一块完整些,一块缺了个角。
“遇血方醒……”他喃喃自语,摸了摸手背上尚未愈合的伤口,那里还结着层暗红的血痂。鬼使神差地,他用指甲抠破血痂,让渗出的鲜血滴在铁片上。
血珠落在锈迹上,像滚进了干涸的泥地,瞬间就没了踪影。铁片依旧是那块冰冷的铁片,没有任何变化。
陆昭苦笑一声,大概是自己太想变强,连疯老汉的胡话都当了真。他把两块铁片叠在一起,用布条仔细缠好,贴身藏在怀里,转身快步往青阳山赶。夜色渐浓,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耳畔,竟让他觉得那老汉的声音还在风中回荡。
回到杂役院时,柴房里一片漆黑。王伯已经睡熟,发出均匀的鼾声。陆昭摸黑躺在草堆上,胸口贴着那两块铁片,冰凉的触感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竟奇异地让他烦躁的心绪平静了些。
他不知道,在他熟睡后,怀中铁片上的血迹正顺着那些隐秘的纹路缓缓游走,像一条条细小的血蛇,钻进锈迹深处。而那老汉消失的残垣下,一滩暗红色的水渍正在月光下慢慢凝结,形状竟与铁片上的纹路一般无二。
第八节: 月光下的异样
子夜的月光,总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
陆昭是被冻醒的。柴房的破窗没糊纸,山风卷着碎雪沫子灌进来,落在脸上像针扎似的疼。他往草堆里缩了缩,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却猛地僵住——怀里的铁片,竟在发烫。
不是烈火燎原的灼痛,而是像揣了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炭火,温温的,却带着股钻劲儿,顺着皮肉往骨头缝里渗。陆昭连忙摸出铁片,借着从破窗钻进来的月光一看,顿时屏住了呼吸。
那两块叠在一起的铁片,此刻竟泛着淡淡的银光。不是镜面反射的那种亮,而是从内里透出来的,像浸在水里的萤火虫,忽明忽暗,节奏竟和他的心跳有些相似。更奇的是,原本坑洼的表面,那些隐秘的纹路正在发光,红色的血痂被银色光晕衬得像一条条游走的小蛇,顺着纹路缓缓蠕动。
“这是……”陆昭的声音发颤,他把铁片凑到眼前,鼻尖几乎要碰到锈迹。月光穿过铁片,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碎。
他想起那老汉的话——“遇血方醒”。难道不是血,而是血加月光?
为了验证,他伸手挡住破窗,柴房里顿时暗了下来。失去月光的照射,铁片的银光果然渐渐淡了下去,发烫的温度也慢慢降了回去,重新变得冰凉刺骨。陆昭移开手,月光再次涌进来,落在铁片上,不过片刻,银光又重新亮起,温度也随之回升。
反复试了三次,结果都一样。陆昭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砰砰直跳。他活了十五年,听遍了宗门里的奇闻异事,却从没听说过有金属能像这样随月光变化。
他悄悄爬起来,披了件打满补丁的外衣,抱着铁片溜出柴房。杂役院静悄悄的,只有巡夜的护院提着灯笼走过,脚步声在石板路上拖得老长。陆昭借着墙角的阴影,绕到杂役院后面的老槐树下。
这里地势高些,月光没了遮挡,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霜。陆昭把铁片放在树根处,自己则蹲在旁边,睁大眼睛盯着。
银辉落在铁片上,那层锈迹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慢慢剥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质地。那些鳞片似的纹路愈发清晰,竟像是在缓缓转动,每转一圈,银光就亮一分。到后来,整片铁片都笼罩在一团朦胧的光晕里,连周围的积雪都映得发蓝。
陆昭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光晕,就觉一股奇异的力量顺着手臂往上涌。这力量不像灵气那样飘忽,反而沉甸甸的,带着种古老而威严的气息,让他想起小时候在祠堂里见过的龙纹石碑。
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想抽回手,却发现指尖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动弹不得。更让他惊骇的是,那铁片上的银光竟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流入他的体内。
没有想象中的灼痛,反而是种难以言喻的舒坦。像是干涸的河床被清泉滋润,又像是紧绷的弓弦突然松开。他能清晰地“看”到那道银光顺着手臂的经脉游走,所过之处,五年来淤积的疲惫和伤痛都在慢慢消散。
可当银光走到肩膀处,却突然停住了。就像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无论怎么冲撞,都无法再往前半步。陆昭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在焦躁地翻腾,而他自己的经脉也开始隐隐作痛,像是要被撑裂似的。
“呃……”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就在这时,铁片的银光突然黯淡下去,那股奇异的力量也像潮水般退了回去,重新流回铁片里。陆昭的指尖一松,终于挣脱了束缚。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肩膀大口喘气,刚才被银光流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淡淡的暖意,可肩膀处却传来阵阵刺痛。
再看那铁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锈迹斑斑,冰凉刺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陆昭捡起铁片,紧紧攥在手里,心脏还在砰砰狂跳。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不是普通的铁片。那老汉的话,那月光下的异动,还有刚才流入体内的奇异力量……这一切都在告诉他,自己可能捡到了个了不得的宝贝。
可为什么那股力量到了肩膀就过不去了?陆昭揉着发痛的肩膀,突然想起王伯说过,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后来请了个游方郎中,在他肩膀上扎了几针才保住性命。难道是那时候留下的病根,堵住了经脉?
夜风更冷了,吹得老槐树的枝桠“呜呜”作响,像有人在哭。陆昭把铁片重新贴身藏好,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一轮残月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周围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像是谁撒在黑布上的碎钻。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再试试引气入体。或许,有了这铁片的助力,那扇紧闭了五年的门,能打开一条缝?
第九节: 星辉淬体疑无路
老槐树上的积雪“簌簌”地往下掉,落在陆昭的发间,瞬间就化成了水。
他盘膝坐在雪地里,后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双手结成《青阳引气诀》的印诀。怀中铁片贴着心口,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吸气,沉肩,意守丹田……”
陆昭在心里默念着功诀,努力回忆着外门弟子引气时的样子。他能感觉到周围的天地灵气,像一群胆小的麻雀,在他身边盘旋着,却始终不敢靠近。五年来,每次都是这样。
他悄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铁片。刚才那股奇异的力量虽然没能冲破经脉的阻碍,却让他感觉到一丝从未有过的通畅。或许,借着月光,借着这铁片的异动,能让灵气对自己少些排斥?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引导那些灵气。指尖的麻痒感如期而至,灵气像调皮的鱼,在他皮肤上游走,却始终不肯钻进毛孔。陆昭没有气馁,按照偷学来的“星辉淬体”偏方,想象着月光化作无数细小的银针,刺破皮肤,带着灵气钻进体内。
这偏方是他从杂役院的老人口中听来的,据说上古时有凡人以此法修炼,可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以前他试过无数次,都以失败告终,但今晚,他莫名地生出一丝期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雪地里的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冻得他膝盖发麻。可他体内的情况,却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灵气依旧在体外徘徊,月光也只是冰冷的光,没有化作什么银针。
陆昭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热的,是急的。他能感觉到怀中铁片又开始微微发烫,银光透过粗布衣裳隐隐透出,可这似乎对灵气没有任何影响。那些天地灵气像是瞎了眼,对他身上的异样视若无睹。
“为什么……”他忍不住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五年了,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他想起小时候,族里的长老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天生道骨,将来定能一飞冲天。可自从那场大病后,他就成了别人口中的“废柴”,连最基础的引气入体都做不到。族里的期待变成了失望,父母的骄傲变成了叹息,最后连他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真的是块朽木。
若不是那股不甘在心底作祟,他恐怕早就像王伯一样,认命地做个杂役,在青阳山里混过一辈子。
“呼——”
陆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气在月光下散得很快。他松开手诀,颓然地靠在树上,望着天上的残月,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也渐渐熄灭了。
或许,自己真的不适合修炼。哪怕得到了这神秘的铁片,哪怕有月光相助,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胸口的铁片突然猛地一烫!
这一次不再是温和的暖意,而是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疼得他差点跳起来。紧接着,一股远比刚才强烈的力量从铁片里涌出来,顺着他的胸口往四肢百骸冲去。
这力量带着种狂暴的气息,像是沉睡了万年的凶兽突然苏醒,所过之处,经脉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陆昭甚至能听到自己骨头“咯吱咯吱”作响,像是要被这股力量撑碎。
“啊——”他再也忍不住,痛呼出声。
更让他惊骇的是,这股力量冲到肩膀处时,没有像刚才那样停下,而是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那道无形的壁垒上!
“咔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在他脑海里炸响。陆昭只觉得肩膀一阵剧痛,随即一股清凉的气流顺着被砸开的缺口涌了进来,与那股狂暴的力量交织在一起,在他体内疯狂地冲撞。
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恍惚间,他似乎看到无数银色的光点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他的身体,与那两股力量纠缠、融合。怀中的铁片发出越来越亮的光芒,那些鳞片似的纹路高速旋转,像一个微型的漩涡,不断吞噬着月光,再转化成奇异的能量注入他体内。
“这是……”陆昭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的疼痛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分不清是在地狱还是在天堂。
他不知道,此刻在青阳山深处的某个隐秘洞府里,一面布满裂纹的青铜古镜突然亮起,镜面上浮现出无数复杂的符文,其中一道微弱的光点正在闪烁,位置恰好指向杂役院后方的老槐树。
而陆昭自己,在剧痛与舒泰的交替中,慢慢失去了意识,倒在雪地里,怀中铁片的光芒却越来越盛,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与天上的月光遥相呼应,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万古的对话。
雪,还在下。老槐树下的少年,像一尊被冰雪覆盖的雕像,静静地躺着,没人知道,一场足以颠覆他一生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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