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墨兰与如兰从小马场更衣处收拾妥当，理好微乱的鬓发，正准备返回喧闹的马球会主看台时，却在临近看台入口的一处紫藤花架下，不期然地遇上了一个人——永昌伯爵府的六公子，梁晗。
彼时，梁六郎正背对着她们，负手立于花架投下的斑驳阴影里，周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郁郁之气。
许是听到了身后细微的脚步声，他有些不耐地转过身来，眉宇间还凝结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烦躁。
扶着墨兰的云栽，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手指猛地收紧，掐得墨兰臂弯微痛，脸色也霎时变得有些苍白，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梁晗此刻的心情确实糟糕透顶。
先是那日在玉清观，盛家四姑娘那般大胆又凄婉地向他表露心迹，搅动了一池春水，让他这些日子总是忍不住想起她那双含泪又带钩子的眼睛。
可偏偏自那日后，这盛四姑娘便如石沉大海，再无一星半点的消息传来，倒让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被人吊着胃口、牵肠挂肚的滋味。
方才席间，母亲吴大娘子又不住地在他耳边念叨，让他多留意盛家六姑娘明兰，赞她如何端庄娴雅、马术精湛，话里话外皆是撮合之意。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跟盛家的姑娘扯上关系，梁晗只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却又无处发泄，憋闷得厉害。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前世欠了姓盛的，今生才被这盛家的女儿们一个个惹得心思烦乱，不得安宁。
正是心绪难平之际，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花径尽头，有两位姑娘袅袅娜娜地向这边走来。
当先一位，身姿婉约，步履从容，虽衣着素雅，却难掩其天生的秀丽风姿。
梁晗烦闷的心绪仿佛被清风吹开一角，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带上了几分惯常对待美貌女子的风流意态。
然而，待那女子走近，日光清晰地映照出她的面容时，梁晗嘴角那抹即将成型的笑意，却骤然僵住，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盛四姑娘？”
他几乎是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轻喃，目光牢牢锁在墨兰脸上，充满了探究与意外。
墨兰闻声，脚步一顿，清冷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复杂难辨的视线，既无惊喜，亦无慌乱，只微微颔首，语气疏淡有礼：
“梁六公子。”
她与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约有三步之遥，既不失礼，又明确地划清了界限。
一旁的如兰，目光在梁六郎和自家四姐姐之间来回逡巡，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的好奇与探究几乎要溢出来。
她可是清楚地记得，从前四姐姐提起这位梁家六郎时，那副含羞带怯、志在必得的模样，与眼前这般冷淡疏离，简直判若两人。
梁晗这时也注意到了墨兰身旁的如兰，意识到并非独处，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张了张口，神色间竟显得有些局促。
墨兰见他无话，便再次微微点头示意，随即侧身，从容地从他身旁避让而过，仿佛他只是路旁一株无关紧要的花木。
一直紧紧扶着她的云栽，在与梁晗擦肩而过的瞬间，手臂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墨兰敏锐地察觉到了丫鬟的紧张，手下稍稍用力，握了握云栽的手腕，意在安抚。
可云栽却误解了这安抚之意，以为姑娘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只是强作镇定，她连忙挪动半步，用身子巧妙地挡住了梁晗那追随着墨兰背影、意味不明的目光。
如兰跟在墨兰身后，走过梁晗身边时，还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见他们二人竟真的只是这般简短地打了个招呼便各自走开，心中的好奇俞盛。
待走得远了些，估摸着梁晗听不见了，如兰立刻凑到墨兰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的调侃问道：
“四姐姐，真是奇了，今日好不容易遇着你往日里心心念念的梁家六郎，怎地就只说了一句话便走了？莫非是……害羞了？”
她这话音刚落，云栽扶着墨兰的手又是一颤。
墨兰目视前方，神色未有丝毫波动，只淡然道：
“偶遇罢了，并无甚可多言的。”
如兰对这个轻描淡写的回答显然很不满意，她追问道：
“难道四姐姐如今竟看不上伯爵府这样的高门了？”
她这话里倒没什么讽刺意味，纯粹是出于不解和好奇。
毕竟，永昌伯爵府的门第，对于盛家这样的文官清流之家来说，已是极好的姻缘选择。
墨兰闻言，侧过头，轻飘飘地瞥了如兰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威压，让如兰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虽心有不甘，却也讪讪地闭上了嘴，没再继续追问。
二人沉默地回到了马球会的主看台。
此时，场上正是激烈之时，只见明兰一身利落的骑装，纵马疾驰，身姿矫健，正全神贯注地追逐着场中那枚朱红色的马球。
她今日发挥得极好，几次漂亮的截击和传球，引得看台上阵阵喝彩。
如兰看着场上英姿飒爽的明兰，不知怎的，脑中却浮现出刚才在小马场见到墨兰骑马的身影。
她下意识地在心中比较起来：
六妹妹的骑术固然是好，可这背脊，似乎不如四姐姐挺得直；
勒马回转的动作，也似乎不如四姐姐那般利落潇洒……
她不由得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神色淡然、仿佛一切与己无关的墨兰，手下无意识地揪紧了帕子，一股混合着羡慕和些许酸意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
吴大娘子见墨兰和如兰一前一后回来，两人之间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凝滞，心下便猜测这姐妹二人怕是又闹了什么不愉快。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场上大放异彩的明兰，眼中满是欣赏与满意。
方才她好不容易说动儿子留下观看，指望着他能被明兰的风采吸引，谁知梁晗只看了一眼，便不知为何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离去。
想到这里，吴大娘子忽然愣了一下——刚才六郎离去的方向，不正是盛家这两位姑娘刚才过来的方向吗？
一丝疑虑浮上心头。
吴大娘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沉默坐在一旁的墨兰，见她只是平静地望着赛场，脸上既无女儿家见到心仪男子该有的娇羞红晕，也无任何异样的情绪波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或许只是巧合？
然而，墨兰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吴大娘子投来的审视目光。
她倏地转过头，清澈的目光直直地迎了上去。
吴大娘子没料到她会突然看过来，下意识错开视线，对着明显有些闷闷不乐的如兰笑道：
“五姑娘，刚才去后面小马场玩儿得可还尽兴？”
如兰正心里泛酸，被吴大娘子这么一问，更是噎了一下。
什么尽兴不尽兴，她原本想去散心，结果风头全被墨兰抢了去。
她心里不高兴，面上自然也带了出来，撇了撇嘴：
“好是好，就是有些人呀，忒爱出风头了些，倒让别人没法儿玩了。”
她这话含沙射影，指向明确，坐在她身边的墨兰和精明的吴大娘子岂会听不明白？
墨兰闻言，竟轻轻笑了一声，用绢帕优雅地掩了掩嘴角，眼波流转间扫过如兰，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五妹妹若是也想出出风头，何不下场打一场马球，让大家都瞧瞧你的英姿？
躲去后面小马场骑小马驹，又能显出什么本事呢？”
她话语轻柔，却字字戳在如兰的短处，说罢，便垂下眼帘，自顾自地整理起袖口，不再理会如兰。
如兰被怼得又是一噎，脸颊涨红，却又无从反驳，只得气鼓鼓地扭过头去，心里暗恼：
不过就是酸了她一句，至于这么挤兑人吗！
恰在此时，场上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明兰巧妙地带球过人，一记漂亮的挥杆，将马球精准地击入了对方的球门。
吴大娘子顿时将方才的疑虑抛到脑后，爽朗地大笑起来，用力拍手称好。
她眼角余光瞥见依旧平静无波的墨兰，心念一动，似是随口问道：
“四姑娘，你们刚才过来的时候，可有遇见什么人吗？”
她这话问得看似随意，实则带着试探。
墨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个吴大娘子，果然是怀疑自己私下勾引了她的宝贝儿子吗？
心中厌烦之感更甚，语气也愈发冷凝疏离，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并未。”
这回答太过简短干脆，吴大娘子哪里肯信，故作惊讶地笑道：
“诶？这倒奇了。
我家那六郎方才看见明丫头打球，还赞不绝口，说是要回去换身利落衣裳也要上场一试身手呢。
我明明记得，他离开的方向，就是你们刚才过来的那条路呀……怎会没遇上？”
她目光紧盯着墨兰，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墨兰抬起眼，目光坦然地直视吴大娘子，声音清晰而平静：
“许是错过了，未曾留意。
吴大娘子若是不信，可以问问五妹妹。”
她直接将话头引向了如兰。
如兰正生着闷气，听到问话，下意识点头。
她神情不似作伪，反倒让吴大娘子心中疑窦消减了大半，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原是如此，想是错过了。”
吴大娘子脸上重新堆起爽朗的笑容，不再纠缠此事，转而将精神都投向了场上大放异彩的明兰，喝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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