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翻身,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屋檐下某只熟睡的飞虫。
左肩顺势压住了小毛毯的一角,将那份微薄的暖意裹得更紧,右腿则在无意识中微微蜷起,像一只在巢穴中寻找到最舒适姿势的倦极了的猫。
这点动静,甚至没能盖过草棚外那一声拉得极长的蛙鸣。
然而,就是这刹那。
草棚外的整片麦田,那由无数麦穗在夜风中摇曳而汇成的金色海洋,那片本应沙沙作响的无边声浪,骤然间,彻底安静了。
不是风停了。
风还在,带着西疆独有的燥热,无声地拂过。
而是每一株麦穗,从根茎到麦芒,都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指令定住,停止了摆动。
它们微微低垂,姿态谦恭,像是屏住了呼吸的朝圣者。
百里之外,作为群体梦境核心节点的金花母株群落,上万朵金花在同一时刻轻轻摇曳了一下,并非随风,而是整齐划一地向着无名山村的方向微倾。
每一片花瓣的边缘,都泛起了一层皎洁如月光的银霜,仿佛在回应某种至高无上的节律。
更远处,西疆村口那棵被村民们奉为神树的老槐树,正值落叶时节。
一片枯黄的叶子刚刚脱离枝干,在空中打着旋儿,却突兀地悬停了半瞬,才慢悠悠地继续飘落。
那一瞬间的凝滞,仿佛时间本身都打了个微不可察的趔趄。
这片天地间最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向静水的一粒沙,涟漪却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扩散至整个九州。
北荒,冰原之上。
一场盛大的“喘息假”庆典正在举行。
人们点燃篝火,载歌载舞,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可以心安理得“什么都不做”的时光。
作为十二州转型主持者的苏清微,正站在高台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她一手缔造了这全新的秩序,但她的心,却始终有一角,悬在西疆那座破败的草棚上。
忽然,她藏于袖中的手猛地一紧。
那枚早已失去所有感应功能、被她当作唯一念想保留下来的玉符,此刻竟变得冰凉刺骨,表面凝结起一层白霜。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垂眸看去。
玉符温润的表面上,一行极细的水雾,正缓缓凝成三个字:别算我。
字体懒散,带着一丝不耐烦,却又透着理所当然的霸道。
苏清微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那寒气蛰了一下。
她霍然抬头,望向遥远的西疆方向。
夜空中,北斗七星依旧明亮,但她分明看见,那颗代表着帝王之位的第七星“瑶光”,在那一瞬间,再度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不是倒挂,不是陨落。
而是像一只巨大而疲惫的眼睛,缓缓地、温柔地阖上了。
闭上了。
她明白了。
他不是消失了,他是彻底退出了她所构建的这套维系世界运转的精密“算法”。
他将自己,从那个名为“歇真人”的符号里,摘了出去。
身旁的莫归尘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声问道:“主持?”
苏清微没有回答。
她没有像任何人预料的那样下令探查,更没有紧急召集会议。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刺骨的寒意从掌心蔓延至全身,随后又被北荒庆典的篝火暖意缓缓融化。
良久,她默默将玉符重新收入袖中,转身走入欢庆的人群。
她清冷的声音压过了歌舞的喧闹,清晰地传遍全场:
“传我命令,今年假期,加一天。”
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没人知道这毫无来由的恩赐背后,藏着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交接。
只有苏清微自己清楚,这是她对那个选择“不存在”的男人,所能给予的、最郑重的回礼。
同一时刻,西疆的麦田边。
小石照例抱着那盆金花母株的子株,盘膝入定。
他想再试一次,再窥一眼那个给予他希望的梦境。
然而,今夜的识海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明,干净得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就在他心生疑惑,以为那场伟大的梦境终于离自己而去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极轻、极含混的“嗯?”。
那声音不像是对他说,更像是一个人沉浸在深度的睡眠中,对梦里某个无关紧要的情节,下意识地应了一句。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他身下的大地,那坚实的、沉默的泥土,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平稳的节奏,轻微地起伏。
一呼,一吸。
一起,一伏。
随着这大地的呼吸,整片安静的麦田再次轻轻摆动起来,麦穗摩擦的声音不再嘈杂,而是汇成了一首深沉而安详的摇篮曲。
小石猛然睁开眼,低头看着脚下如同睡着了的土地,瞬间醒悟。
他错了。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聆听林歇的梦。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林歇的呼吸,在代替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进行着最深沉的吐纳。
他不是不在,他是无处不在。
归梦潭上空。
青羽童子正率领着梦羽队进行例行巡查,羽翼划破夜空,带起流光溢彩的轨迹。
忽然,他感觉头顶的星月仿佛黯淡了一瞬。
他疑惑地低头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那片能映照诸天星象、倒映众生梦境的归梦潭,此刻水面一片漆黑,所有的星光与梦影都消失了。
潭水中央,只清晰地浮现出一间破屋的倒影。
倒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对外界,蜷缩而卧。
草席的凹陷处,不知何时积了一层薄薄的清露,仿佛泪痕。
屋顶破洞漏下的唯一一束星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人微微蹙起的眉心。
更奇异的是,从四面八方汇入潭中的、无数沉睡者的梦境溪流,在靠近那具身体时,都像是拥有了自主意识一般,悄然分流,绕道而行,没有一丝一毫敢去惊扰那份宁静。
“停。”
青羽童子发出一声清越的鸟鸣,整个梦羽队瞬间悬停在空中。
他没有犹豫,立刻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梦羽队所有灵禽盘旋而下,在归梦潭上空环绕三圈,用它们华美的羽翼,为那方寸之地的倒影,投下了一片温柔的阴影,恰好遮住了那束可能打扰到安眠的星光。
做完这一切,他才用极低的声音,向所有队员传达了今夜最高的指令:
“今晚,谁也不准做梦太响。”
当夜,西疆那个无名山村,所有人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安眠。
连最容易在夜里哭闹的婴儿,都睡得嘴角含笑,小手紧紧攥着。
他们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没有神只,没有圣光,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床板。
一个模糊的男人躺在床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床板发出的那声轻响,不急不躁,不悲不喜,却像一记定心锤,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底。
梦中无人说话,但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三个字。
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对谁而说。
“我还在。”
草棚里,那覆盖着小毛毯的身影,睫毛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睁眼。
他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了臂弯里,像一头跋涉了千年、终于找到归巢洞穴的古兽,准备沉入一场真正属于自己的、跨越纪元的长眠。
世界终于学会了如何安睡,他也终于可以,真正地睡了。
夜,愈发深沉,也愈发寂静。
这种寂静,是林歇用自己的沉睡换来的,是九州众生从未体验过的、源于灵魂深处的绝对安宁。
然而,当一种声音消失到极致时,另一种本不该被听见的声音,便会悄然浮现。
遥远的东洲之海,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划破了万里无云的夜空。
那雷声沉闷而诡异,没有炸响,更像是一声来自地心深处的、悠长的叹息。
随着这声叹息,深海之下,某种沉寂了数千年的古老意志,仿佛在九州大地这片极致的“安静”中,第一次,听清了重返人间的路。
一场与雨无关的风暴,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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