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景镇的夜晚,在彭雪的车尾灯消失于拐角后,重新归于它固有的深邃寂静。但姬子卿的心,却像是被投入了数颗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久久不能平息。他缓步走回老宅,一路上,冬夜的寒风似乎也吹不散他周身萦绕的那股陌生的、温热的悸动。
回到书房,炭盆里的火已经微弱,他添了两块新炭,看着橘红的火苗重新蹿起,噼啪作响。他在惯常的位置坐下,却没有立刻去处理任何工作,只是望着跳跃的火光出神。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彭雪手指的微凉与柔软,肩头那短暂拥抱带来的触感清晰得仿佛刚刚发生,鼻尖萦绕的淡淡馨香也未曾散去。最鲜明的,是她那双映着夕阳和自己身影的、明亮而真诚的眼睛,以及她说“我喜欢你”时,那清晰坚定的声音。
“我也喜欢你。”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再是回应时的滞涩,而是一种带着确认的、近乎叹息的温柔。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甜蜜、踏实与淡淡惶恐的情绪包裹着他。甜蜜于两情相悦的美好,踏实于这份感情基于相互欣赏与理解的坚实,惶恐则源于对未知亲密关系的不确定,以及对自己是否能处理好这份珍贵情感的自我怀疑。
他不再是那个在柳如烟婚姻里被动承受的工具人,也不再是刻意逃避情感纠葛的旁观者。这一次,是他自己,清晰地感知到了心动,并给予了回应。这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也意味着需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手机震动,是彭雪报平安的信息:「安全抵达,勿念。晚安,好梦。」后面跟着一个月亮的表情。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姬子卿紧绷的嘴角再次软化。他回复:「晚安。」
放下手机,他没有强迫自己立刻投入工作以平复心绪,而是允许自己沉浸在这种陌生的、充盈的情感体验里。他想起彭雪说的“慢慢来”,心中那份淡淡的惶恐便消散了些许。是啊,他们都不是毛头小子和情窦初开的少女,都有足够成熟的心智去经营一段关系。不必急于定义什么,也不必立刻改变什么,就让一切在时间和相处中自然生长。
这份认知,让他渐渐安定下来。他重新将注意力拉回现实世界。萧山的“危机”正在按照他预设的轨迹发展,无需过多关注,只需留意关键节点的反馈即可。柳如烟逃婚引发的京都震荡,短期内或许会有些余波涉及他,但只要他自身根基稳固,便不足为惧。
真正需要他专注的,依然是“上周”公司的技术发展,谷景镇的可持续运营,以及……他与彭雪之间,这份刚刚萌芽却已分量十足的感情。
他将它视作生活中一个崭新而重要的组成部分,一个需要他用心对待的“项目”,但与冰冷的技术项目不同,这个项目充满了人性的温度与不可预测的美好。
数日后,矩阳市,彭雪的工作室兼住所。
这里没有“星图科技”的会议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宽敞明亮、充满生活气息的开放式空间。一角是设备齐全的厨房,灶台擦得锃亮,各式厨具和调料瓶整齐陈列;另一角是简洁的拍摄区,补光灯、三脚架和麦克风安静待命;靠窗的书桌上,电脑屏幕还亮着视频剪辑软件的界面。
彭雪刚结束一段素材的粗剪。她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头发随意挽起,几缕发丝垂在颈边,与在谷景镇时那个笑容温暖、眼神柔软的女子并无二致,只是此刻神情更为专注。只有在放松下来,端起手边的花草茶时,想到那个远在西南小镇的男人,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柔光。
她拿起手机,点开与姬子卿的对话框。他们的对话依旧不算频繁,但内容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纯粹的技术探讨和事务交流,多了些日常的分享和关心。
他会在清晨发一张谷景镇被晨雾笼罩的山峦照片,附言:「今日天气。」
她会拍下自己为拍摄新视频而尝试制作的、或许成功或许失败的料理,问他:「猜猜这份是能吃的,还是‘视觉系’作品?」
他会问她创作是否顺利,灵感有没有被卡住;她会提醒他注意休息,别总熬夜写代码,顺手分享一段自己刚发现的、适合安静工作时听的背景音乐。
平淡,却真实。像细水,慢慢流淌,浸润心田。
彭雪想了想,发了一条消息过去:「下周要去一趟深圳参加个美食生活类的博主活动,三天。你要不要……一起?顺便散散心,那边暖和些,也有很多值得探访的街头小店。」发出后,她有些忐忑,这算是他们确定彼此心意后的第一次“正式”邀约,超出了日常交流的范畴。
很快,姬子卿回复了:「好。时间发我,我安排。」
简单直接,没有犹豫。彭雪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能想象出他回复时那副平静却认真的样子。
与此同时,京都,萧山的困境正滑向深渊。
通远科技的调查陷入僵局,虽然暂时没有司法介入,但商业信誉已彻底破产,几个重要的合作伙伴陆续终止合同,银行开始收紧信贷。家族内部对他的不满达到了顶点,经过激烈的争论,他被暂时剥夺了在核心业务板块的决策权,名义上“休假”,实则是被边缘化。那些挖掘他黑料的文章虽未再更新,但其造成的影响已不可逆转。更让他焦头烂额的是,那几个被冻结的离岸账户迟迟无法解封,资金链断裂的风险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他曾尝试动用人脉调查幕后黑手,却处处碰壁,得到的反馈要么含糊其辞,要么直接警告他“有些人你惹不起”。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踢到的不是铁板,而是包裹着柔软外衣的钛合金城墙。那个叫姬子卿的男人,远比他想象的可怕得多。
愤怒、不甘、恐惧日夜啃噬着他。他像一头困兽,却连咆哮的对象都找不到。姬子卿远在西南,他甚至不敢再对谷景镇或“上周”公司动任何心思,生怕引来更可怕的报复。这场由他挑起的战争,他输得彻彻底底,且毫无还手之力。萧山的名字,在京都的某些圈子里,渐渐成了一个“不识时务、自取其辱”的笑话。
而在京都的另一隅,柳如烟的“重新开始”步履维艰却坚定。
她搬出了那家精品酒店,在相对偏远的艺术区租了一间小而整洁的公寓。简历投递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面试也因各种原因无果而终。她不再寄希望于传统的大公司职位,而是将更多精力放在了自己的小小计划上——一家专注于独立设计师作品和艺术衍生品的线上买手店。
启动资金是她最后的私房钱,每一步都精打细算。她亲自跑工厂,与设计师沟通,学习运营和推广知识,常常忙到深夜。物质生活与过去天差地别,心理压力也从未减轻,来自家族的冷漠(父亲出院后拒绝见她,母亲只能在暗中接济)、外界的议论、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性,都像沉重的包袱。
但每当她想放弃,想起订婚宴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感,想起姬子卿眼中曾经的平静与后来的疏离,她就咬紧牙关,继续坚持下去。失去一切后,她反而更加清晰地触摸到了“自我”的存在。这种靠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搭建未来的感觉,虽然辛苦,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自由。
她不再去想挽回姬子卿,那已是奢望。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能真正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或许那时,才能以平等的姿态,去面对过往,去理解自己真正失去和得到的是什么。
谷景镇,姬子卿在安排好了公司事务和《我真没想重生啊!》的存稿后,开始为深圳之行做准备。
他查了天气,深圳果然温暖许多。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带太多正装,反而选了几件质地舒适的休闲衣物。这次出行,与其说是陪她参加活动,不如说更像是一次随性的同行。他想看看她工作中的样子,也想和她一起走走那些她可能感兴趣的、藏着美味的小巷。
出发前夜,他站在老宅的院子里,望着星空。谷景镇依旧是他灵魂的锚点,给予他宁静和力量。但如今,这个锚点之外,似乎多了一条无形的、温暖的线,牵连着另一个让他心生向往的人。
他不再是那个只求“衣食无忧”、“粗茶淡饭”的逍遥客。财富给了他底气和自由,而彭雪的出现,则为他这份自由增添了一抹亮色和温度。他开始期待,在处理好外部风波(萧山、可能的余震)和自身事业的同时,去探索与另一个人并肩看风景、品生活的可能性。
深圳,温暖如春,博主活动现场热闹而富有生活气息。当姬子卿和彭雪在酒店大堂碰面时,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需言明的亲昵与默契。
彭雪看着他与周遭不少精心打扮的博主略显不同的简单休闲穿着,眼中笑意更深:“看来你很适应这里的天气,也准备好‘逛吃’了?”
“嗯,比谷景镇暖和。你的‘战场’准备好了?”姬子卿点头,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装着备用相机镜头和稳定器的轻便背包。
“算是吧。下午才正式开始,先办入住,休息一下?或者……我带你先去附近一家我很早以前标记过的糖水铺?”彭雪提议,语气里带着一点分享私藏的雀跃。
“好,听你的。”姬子卿回答得从善如流。
他们并肩走向前台,身影在带着各种时尚与创意气息的人群中并不显眼,却自有一股和谐安宁的气场。新的旅程,新的篇章,在南方温暖湿润、带着食物香气的空气中,悄然续写。而遥远的京都与西南,那些未尽的波澜与各自的选择,也仍在时光的河流中,继续奔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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